己卯十月吉,戒裝我將發(fā)。
床前拜衰親,未語辭已窒。
中閨別吾婦,叮嚀到鞋襪。
稚子喧戶外,行李爭提挈。
離家才數(shù)步,已感在天末。
夢夢上樓船,憂端紛難掇。
晚出吳淞口,廢壘撐空闊。
寒風(fēng)厲鬼號(hào),馀霞凝碧血。
波濤上薄天,天怒向下遏。
羲和亦既疲,海天任劫奪。
行行入渾茫,終夜聽澎汃。
明旦船頭望,越山峙屹屹。
海疆千萬里,浙閩僅未撤。
雙目久昏瞀,快意今一豁。
短短溪口道,狼狽不可說。
盂冬潦水盡,齒齒亂灘出。
怪石伺水底,犬牙競凹凸。
篙師蛙曝肚,尺寸嗟力竭。
纖者蟲爬沙,首俯僅見朏。
兩岸有好山,云氣幻奇譎。
惜我懷抱惡,過眼吝一瞥。
江口換薄笨,如囚脫梏桎。
不意風(fēng)雨來,馳驟萬馬疾。
仆夫苦推挽,泥濘膠車轍。
后車撞前車,三步一顛蹶。
久坐疲吾神,酸楚漸徹骨。
轉(zhuǎn)覺篷底寬,腰腿容伸屈。
俄頃暝色合,十程猶六七。
暗中捫有我,身外俱相失。
淋漓透重棉,寒氣侵短褐。
道旁多溝渠,同行頂幾沒。
深夜到逆旅,酒肴粗羅列。
各自撫驚魂,對(duì)食空嗚咽。
雪竇山色佳,雨后凈如潑。
不為看山來,招邀禁排闥。
命輿且往游,仄徑攀藤葛。
石罅出流泉,寒空盤健鶻。
上方鐘磬音,梵唄殊清越。
行行漸平曠,稍稍得林樾。
林外飛雕甍,莊燦瞻古剎。
四海方澒洞,清靜此十笏。
山果有舊儲(chǔ),蔬筍皆新擷。
檀楠自氤氳,煩慮暫披拂。
隱潭有瀑布,僧言石門埒。
遠(yuǎn)在一里外,冷泠聽琴瑟。
山徑時(shí)迂回,瀑聲亦續(xù)絕。
忽揚(yáng)如仙樂,敖曹墮天闕。
忽抑如蚓鳴,幽咽出地穴。
忽如銀瓶迸,忽如碎玉戛。
漸變飄風(fēng)驟,終作千軍突。
四望無所見,俯驚蛟龍窟。
石級(jí)才受足,凝神庶不跌。
潭底日光微,深黑寒凜凓。
止步始仰矚,一白目幾瞎。
千丈如箭激,與石相齮龁。
神女珠囊翻,美人乳花滑。
謫仙不可作,東坡亦已歿。
徐凝有惡詩,洗濯慚濺沫。
且學(xué)隱潭隱,萬古此蕩潏。
金華四圍山,足跡未遑歇。
緬懷黃初平,牧羊傳仙術(shù)。
亂石隨手指,羊群起一叱。
大笑世間人,臧谷爭優(yōu)劣。
且期東歸便,尋真訪石室。
鷹潭俯要沖,最與戰(zhàn)場密。
虛驚日夕至,謠諑難究詰。
側(cè)聞南昌故,負(fù)隅逞橫猾。
狡焉思南侵,伺隙來飄忽。
新車載熊羆,舊車無輗軏。
創(chuàng)傷在道路,扶攜自相恤。
斷臂粗絡(luò)纏,折足強(qiáng)跛蹩。
巨痛不用訴,斑斑征衣蔑。
瘦面笑似哭,不怒眥亦裂。
念彼皆人子,醫(yī)藥何可缺。
七日此滯留,中夜驚篳篥。
小市值兇年,亦復(fù)畏剽竊。
所急非囊金,衣服與書帙。
衣多婦手縫,書我恃以活。
匆匆過南豐,及嘗霜林橘。
平生曾子固,瓣香竟未爇。
車行歷崎嶇,疾徐漫無節(jié)。
上坡蝸緣墻,下坡鹿驚筈。
時(shí)或折其軸,時(shí)或脫其轄。
人處車廂中,若指之受拶。
男履錯(cuò)女舄,癡突互填軋。
衣襪污嘔吐,行李紛撞捽。
壯夫爛漫睡,張口出水鱖。
老弱傴僂立,縮頸入甕鱉。
承平仁義伸,艱危禮讓詘。
我觀車所經(jīng),原野澒坱圠。
十里斷炊煙,荊榛未剪伐。
民多不地著,重利鄙耕垡。
如取遠(yuǎn)道水,來救眼前暍。
世無陶元亮,此意誰昭晰。
憐人還自憐,我亦營私實(shí)。
寧都西郭外,岡巒列齾齾。
逶迤不可盡,東南界閩粵。
九子去堂堂,翠微云升滅。
太行若衡岱,惲記比豪杰。
茲峰亦不凡,謂堪俠隱匹。
九子豈俠隱,恥左衽披發(fā)。
山中備戰(zhàn)守,子弟束兵律。
事去不可為,讀書甘寂寞。
道出寧興間,地形益刻截。
不見水回環(huán),但有石奇倔。
洗鍊荊公文,譬衣去黼黻。
瘦硬涪翁詩,譬食嚼蟛蚏。
我愛江南山,花木蒙搖綴。
尤愛江南水,柔波槳輕撥。
江南今則無,此亦差可悅。
連嶂疊巘崿,屏蔽頗周悉。
馳道依山辟,百里開積鐵。
楓花艷春花,壁皺嵌野蕨。
回飆萬壑哀,峻坂千盤折。
俯瞰飛鳥背,墟落渺蟻蛭。
蒼天為我廬,云霞伸手抹。
魂魄逐歸輪,生死寄一捩。
后峰看卻走,前峰又突兀。
行盡亂山深,仍為亂山閉。
亂山疑神移,飛輪或鬼掣。
艱難抵廬陵,囊空如洗括。
街頭食薯蕷,餓極勝崖蜜。
羞為識(shí)者見,背面吞且噎。
同鄉(xiāng)有周子,義氣偃溟渤。
微夫人之力,我托沿門缽。
士不出鄉(xiāng)里,此福豈屑屑。
幾人倚門邊,骯臟學(xué)趙壹。
燕市戮文山,潁水老六一。
顛頓亦天命,天命我奚觖。
信宿界化隴,行程緩難必。
幸得賢主人,只雞為我割。
市遠(yuǎn)無魚肉,盤飧費(fèi)羅掘。
晝看雨滴階,夜聽風(fēng)蕭瑟。
屋破紙窗碎,一吷殘燈殺。
斗室臥男女,得將敢嫌褻。
寤寐非我主,捉狹任蟣虱。
夢中覓所親,夢醒又孤孑。
床頭白皚皚,誰辨霜與月。
晨起著敝缊,洞穿饑鼠齧。
偃蹇耒陽道,填胸憤氣溢。
悲哉杜陵老,一生多怫郁。
灑盡君民淚,終未致朱紱。
區(qū)區(qū)身后名,還遭奸人嫉。
同谷不餓死,地下作饕餮。
天意窮詩人,宗武湖湘乞。
空土知何處,彌望云凄結(jié)。
清曉湘江渡,鴨頭粼細(xì)纈。
巍巍回雁閣,臨水氣雄拔。
雁飛到此回,我行殊未畢。
百里起藍(lán)田,始脫塵坌坲。
晴路行輿穩(wěn),冷瘦度畛畷。
輿緩自勝車,景物得閑閱。
霜重菜甲肥,土松麥苗茁。
新谷己登場,農(nóng)事此暫輟。
索绹補(bǔ)茅屋,綢繆待風(fēng)雪。
野塘浮鵝鴨,見人驚相聒。
兄童雜笑言,雞犬盼奔軼。
十里一息肩,日昳投蓬篳。
脫粟為客供,土酒勸客啜。
無燭恐慢客,插壁燃竹篾。
食罷圍地爐,絮絮話粳秫。
問客何為者,顏色甚疲憊。
延客上房睡,草薦暖而潔。
禮數(shù)感殷勤,未覺村野質(zhì)。
昧爽復(fù)上路,月高勁風(fēng)刮。
輿出亂岡間,霜滑更阢隉。
山深日到遲,霧靄蒸松栝。
上岡憐輿夫,惻惻心難逸。
下岡懼我墜,惴惴常咋舌。
一岡復(fù)一岡,長路忽已達(dá)。
形容無人狀,時(shí)序驚回斡。
師友喜我至,勞問殊親切。
我懶示之履,趾穿踵且決。
仆仆忍回首,回首肝腸熱。
嗟我三十五,旦暮繞親戚。
年是親前年,日是親前日。
親壯不出游,今衰反遠(yuǎn)別。
亦復(fù)念三雛,婉孌頗我昵。
阿愨放學(xué)回,據(jù)案理紙筆。
阿懋從爺眠,枕邊買梨栗。
最小憐阿忞,眸子似點(diǎn)漆。
安得便歸去,與之共饑渴。
兩載居賊中,樊籠悲鳩鴂。
側(cè)腦睨蒼鷹,青冥羽翮刷。
今向青冥去,短翼飛終拙。
此生不執(zhí)殳,于國為棄物。
艱辛亦區(qū)區(qū),聊為家人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