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一

行行重行行，與君生別離。

相去萬馀里，各在天一涯。

道路阻且長，會面安可知。

胡馬依北風(fēng)，越鳥巢南枝。

相去日已遠，衣帶日已緩。

浮云蔽白日，游子不顧返。

思君令人老，歲月忽已晚。

棄捐勿復(fù)道，努力加餐飯。

注釋

李善 注引《韓詩外傳》：“《詩》曰：‘代 馬依北風(fēng)，飛鳥棲故巢?！圆煌局^也。” 后因用“越鳥”、“巢南”為思念故鄉(xiāng)或故國之典。 晉 潘岳 《在懷縣作》詩：“徒懷 越 鳥志，眷戀想南枝?！?/p>

匯評

陳祚明：用意曲盡，創(chuàng)語新警。生別離者，畢生不復(fù)得再見也。各在天一涯，乃遐陬僻里，非若土中都會，蓋道路所不經(jīng)由，信息所難傳達。阻則難行，長則難至，是二意，故曰“阻且長”。安可知者，可知也。可知不更得會，而心未已，故強言安可知。若或有會面之日，然浮云蔽日，蓋言阻隔之由，必有萬不得已，故不顧返。游子欲返之念甚切，北風(fēng)南枝無時能忘，相思至于消瘦而無如不暇顧，何也？思君已令人老矣，況歲月易晚，死亡甚速，今生必當(dāng)永別棄捐不顧審矣。然或者幸不即死，冀幸萬一，猶有見期，故努力加餐，姑留此未死之身以待之?？偸巧跹陨鷦e之苦。

賀貽孫：「行行重行行，與君生別離」以下十二句，字字皆訴生別之苦。末云「努力加餐飯」，無可奈何，自慰自解，不怨之怨，其怨更深，即唐人所謂「緘怨似無憶」也。通篇惟「浮云蔽白日」五字，稍露怨意，然自渾然無跡。馀皆溫柔婉戀，使人不覺為怨，真可以怨者也。

其二

青青河畔草，郁郁園中柳。

盈盈樓上女，皎皎當(dāng)窗牖。

娥娥紅粉妝，纖纖出素手。

昔為倡家女，今為蕩子婦。

蕩子行不歸，空床難獨守。

匯評

陳祚明：疊字生動。當(dāng)窗出手，諷刺顯然。

賀貽孫：《十九首》之妙，多是宛轉(zhuǎn)含蓄。然亦有直而妙、露而妙者：「昔為娼家女，今為蕩子婦。蕩子行不歸，空床難獨守」是也。

其三

青青陵上柏，磊磊澗中石。

人生天地間，忽如遠行客。

斗酒相娛樂，聊厚不為薄。

驅(qū)車策駑馬，游戲宛與洛。

洛中何郁郁，冠帶自相索。

長衢羅夾巷，王侯多第宅。

兩宮遙相望，雙闕百馀尺。

極宴娛心意，戚戚何所迫。

注釋

二古邑的并稱。即今之 南陽 和 洛陽 。常借指名都。 漢 王逸 《荔支賦》：“ 宛 洛 少年， 邯鄲 游士?！?唐 王維 《宿鄭州》詩：“ 宛 洛 望不見，秋霖晦平陸?！?/p>

匯評

陳祚明：此失志之士，強用自慰也。斗酒薄矣，且云聊厚。宛洛固繁華，而駑馬來游，心意何可娛也。大旨是睹繁華傷貧賤?！叭松缧锌汀?語奇。

賀貽孫：古人倏而感慨，倏而娛樂，倏而游戲，倏又感慨矣。中間「游戲」二字，從「忽如遠行客」句來，寄意空曠，有君輩皆入我夢中之意?！腹趲ё韵嗨鳌挂徽Z，頓令豪華氣盡，淡淡寫來，自爾妙絕。

其四

今日良宴會，歡樂難具陳。

彈箏奮逸響，新聲妙入神。

令德唱高言，識曲聽其真。

齊心同所愿，含意俱未伸。

人生寄一世，奄忽若飆塵。

何不策高足，先據(jù)要路津。

無為守貧賤，轗軻長苦辛。

注釋

奔放的樂音。元 張簡 《初夏偶成》詩：“鳴琴發(fā)逸響，嘉樹含清輝?！?/p>

美德，也指有高尚道德的人。

謂通曉音樂。呂延濟 注：“識曲，謂知音人聽其真妙之聲?！? 清 黃景仁 《十四夜歌宴》詩：“識曲群公敢多讓，不妨明日有狂名?！?/p>

疾速，倏忽。明 歸有光 《寒花葬志》：“回思是時，奄忽便已十年?！?/p>

被狂風(fēng)卷起的塵埃。比喻人生無常。 清 徐枋 《送遠詩》：“人生能幾何，百歲如飆塵?！?/p>

車行不平，引申為困頓、不得志。唐 杜甫 《詠懷》之一：“嗟余竟轗軻，將老逢艱危?！?/p>

匯評

陳祚明：此應(yīng)是合樂之作。寄意在后六句。欲聽者辯之，故曰“識曲聽其真”。聽曲者但知聲，未必詳其何所訴也?！褒R心”二句，言貧賤之情，人有同感，各有所愿，未獲伸白，我今代為傾吐，意望聽樂貴人，聞而接引。蓋古白水南山之旨，塵隨風(fēng)飛，其去甚速。

賀貽孫：「今日良宴會」篇，歡娛未竟，忽接「人生寄一世，奄忽若飆塵。何不策高足，先據(jù)要路津？無為守窮賤，轗軻長苦辛」六句。無端感慨，不情不緒，全是一肚皮憤世語，莫認真看。蓋其語意深渾，讀者不覺，遂誤注為熱中耳。從來諸解皆失之。

其五

西北有高樓，上與浮云齊。

交疏結(jié)綺窗，阿閣三重階。

上有弦歌聲，音響一何悲。

誰能為此曲，無乃杞梁妻。

清商隨風(fēng)發(fā)，中曲正徘徊。

一彈再三嘆，慷慨有馀哀。

不惜歌者苦，但傷知音稀。

愿為雙鴻鵠，奮翅起高飛。

注釋

窗上交錯雕刻的花格子。

四面都有檐霤的樓閣。 清 方文 《贈吳孟虎鴻臚》詩：“藏書萬卷盈阿閣，進酒千鐘對綺筵?！?/p>

春秋 齊 大夫 杞梁 之妻?；蛟萍?孟姜 。 杞梁 ，名 殖 (一作 植 )。 齊莊公 四年， 齊 襲 莒 ， 杞梁 戰(zhàn)死，其妻迎喪于郊，哭甚哀，遇者揮涕，城為之崩。后演為 孟姜女 哭長城的傳說故事。前蜀 貫休 《杞梁妻》詩：“ 秦 人筑土一萬里， 杞梁 貞婦啼嗚嗚。”

商聲，古代五音之一。古謂其調(diào)凄清悲涼，故稱。唐 杜甫 《秋笛》詩：“清商欲盡奏，奏苦血沾衣?！?/p>

樂曲演奏到中段。

匯評

吳淇：《古詩十九首》中，“惟此首最為悲酸。”

賀貽孫：「西北有高樓」一篇，皆想像之詞。阿閣之上，忽聞弦歌，憑空摹擬，幻甚。此下皆描「悲」字之神?！笩o乃杞梁妻」，惝恍疑似，妙不可言?！盖迳屉S風(fēng)發(fā)」四句，肉竹之外，別有妙理，此知音者所以難也。蓋歌者既苦，則知者自稀，傷知稀即所以惜歌者也。一種幽怨，全從言外得之。自注詩者必以首四句指帝都，中八句自嘆才高，而以知稀寓仕宦未達之意，遂令此詩索然。惜哉！

其六

涉江采芙蓉，蘭澤多芳草。

采之欲遺誰，所思在遠道。

還顧望舊鄉(xiāng)，長路漫浩浩。

同心而離居，憂傷以終老。

匯評

陳祚明：望故鄉(xiāng)，屬遠道。人憂傷終老，彼此共之。

其七

明月皎夜光，促織鳴東壁。

玉衡指孟冬，眾星何歷歷。

白露沾野草，時節(jié)忽復(fù)易。

秋蟬鳴樹間，玄鳥逝安適。

昔我同門友，高舉振六翮。

不念攜手好，棄我如遺跡。

南箕北有斗，牽牛不負軛。

良無盤石固，虛名復(fù)何益。

注釋

北斗七星中的第五星。也用于泛指北斗。清 章炳麟 《東夷》詩之三：“仰見玉衡移，握手言離別。”

謂鳥類雙翅中的正羽。用以指鳥的兩翼。明 劉基 《戲為雪雞篇寄詹同文》詩：“雪鶴排云舒六翮，長鳴遠逐 浮丘伯 ?！?/p>

箕宿和斗宿。箕宿四星，形似簸箕；斗宿六星，形似古代盛酒的斗。當(dāng)箕斗并在南方時，箕在南而斗在北，因稱南箕北斗。《詩·小雅·大東》：“維南有箕，不可以簸揚；維北有斗，不可以挹酒漿?！焙蠹从靡员扔饔忻麩o實。清 錢謙益 《戊辰七月應(yīng)召赴闕車中言懷》詩之二：“白馬清流傷往事，南箕北斗愧虛名?！?/p>

指駕車。軛，架在牛馬頸上的橫木。

匯評

陳祚明：古詩妙在章法轉(zhuǎn)變，落落然若上下不相屬者，其用意善藏也。貧賤失志，慨友人之不援，而前段止寫景蕭條滿目，失意人尤易感也?！扒锵s”二句微寓興意，寒苦者留，就暖者去，此段以不言情，故若與下不屬?！坝窈狻?、“眾星”，賦也?！盎贰薄ⅰ盃颗！?，比也。各不同而故雜用列宿如相應(yīng)者然。

賀貽孫：前八句寫景未畢，忽插「昔我同門友，高舉振六翮。不念攜手好，棄我如遺跡」，無端感慨，妙甚?！改匣庇卸?，牽牛不負軛」，不接之接，飄忽空幻，妙不可言。然總是一意到底?！昂蠓锤?，總以形容交道之薄。

其八

冉冉孤生竹，結(jié)根泰山阿。

與君為新婚，兔絲附女蘿。

兔絲生有時，夫婦會有宜。

千里遠結(jié)婚，悠悠隔山陂。

思君令人老，軒車來何遲。

傷彼蕙蘭花，含英揚光輝。

過時而不采，將隨秋草萎。

君亮執(zhí)高節(jié)，賤妾亦何為。

注釋

植物名。即莬絲子。《淮南子·說山訓(xùn)》：“千年之松，下有茯苓，上有兔絲?！?高誘 注：“一名女蘿也?！?唐 杜甫 《新婚別》詩：“兔絲附蓬麻，引蔓故不長?！?/p>

匯評

陳祚明：此望錄于君之辭。始登后棄，已不可復(fù)冀矣。而望之不已曰會合直需時耳。然歲月如流，老將至矣，可奈何？則又曰君心茍不忘，終有一日俟之而已，復(fù)何為哉。不敢有決絕怨恨語，用意忠厚。

賀貽孫：古詩中「君亮執(zhí)高節(jié)，賤妾亦何為」，是能以厚與人者?！敢恍谋^(qū)區(qū)，懼君不識察」，是能以厚自處者。以厚與人者，妙在不忍疑人；以厚自處者，妙在求人不疑。然以高節(jié)望男子，尚屬婦人拗語。若夫既抱區(qū)區(qū)，又懼不察，宛轉(zhuǎn)無聊，纏綿莫語，以厚自處，終不能不以厚望人。此種苦情，較「思公子兮未敢言」、「心悅君兮君不知」二語，更為篤摯，非深于夫婦、君臣、朋友之間，閱盡變態(tài)者，不知其妙，此所以為古詩也。

其九

庭中有奇樹，綠葉發(fā)華滋。

攀條折其榮，將以遺所思。

馨香盈懷袖，路遠莫致之。

此物何足貴，但感別經(jīng)時。

注釋

形容枝葉繁茂。宋 王安石 《今日非昨日》詩：“仰看青青葉，亦復(fù)少華滋?！?/p>

匯評

陳祚明：此也望錄于君。馨香以比己之才能，摩厲以須，特傷棄遠，末又謙言不足采擇，然惓惓之念不能忘耳。古詩之佳，全在語有含蓄，若究其本指，則別離必?zé)o會時，棄捐定矣。決絕懷抱實足貴重而君不我知，此怨極切，乃必冀倖于必不可知之遇，揣君恩之未薄，謙才能之未優(yōu)，蓋立言之體應(yīng)爾。

其十

迢迢牽牛星，皎皎河漢女。

纖纖擢素手，札札弄機杼。

終日不成章，泣涕零如雨。

河漢清且淺，相去復(fù)幾許。

盈盈一水間，脈脈不得語。

注釋

指織女星。在銀河北。與牽牛星隔河相對。

匯評

賀貽孫：「盈盈一水間，脈脈不得語」十字蘊含，譜盡相思，古今情人千言萬語，總從此出。

陳祚明：遠而不相知，不若近而不相得之悲更切也。人惟有情而不能語，故詠嘆以傳之。近矣可以傳矣而不能傳，于是吁嗟嘆息，宛轉(zhuǎn)而陳其詞，乃愈哀也?！懊}脈”者，有條有緒，若呼吸相通，尋之有端，而即之殊遠，二字含蓄無盡，“心有靈犀一點通”即此意，而雅俗霄壤。

其一十一

回車駕言邁，悠悠涉長道。

四顧何茫茫，東風(fēng)搖百草。

所遇無故物，焉得不速老。

盛衰各有時，立身苦不早。

人生非金石，豈能長壽考。

奄忽隨物化，榮名以為寶。

注釋

駕，乘車；言，語助詞。語本《詩·邶風(fēng)·泉水》：“駕言出游，以寫我憂?！焙笥靡灾复鲇?，出行。 三國 魏 阮籍 《詠懷》之三一：“駕言發(fā) 魏 都，南向望 吹臺 。”

匯評

蔣箸超：家君曰：讀古人詩，各有興寄，即各有感觸。人問王孝伯，《十九首》中以何等句最佳？王以“所遇無故物，焉得不速老”應(yīng)之。予每讀“前日風(fēng)雪中，故人從此去”二語，為之愴恨。蓋由關(guān)塞飄零，飽諳斯味也。

洪亮吉：詩除《三百篇》外，即《古詩十九首》亦時有化工之筆，即如「青青河畔草」及「四顧何茫茫，東風(fēng)搖百草」，后人詠草詩有能及之者否？

賀貽孫：「回車駕言邁」篇，感壽命之不常，而欲以榮名為寶。

其一十二

東城高且長，逶迤自相屬。

回風(fēng)動地起，秋草萋已綠。

四時更變化，歲暮一何速。

晨風(fēng)懷苦心，蟋蟀傷局促。

蕩滌放情志，何為自結(jié)束。

燕趙多佳人，美者顏如玉。

被服羅裳衣，當(dāng)戶理清曲。

音響一何悲，弦急知柱促。

馳情整巾帶，沉吟聊躑躅。

思為雙飛燕，銜泥巢君屋。

注釋

晨風(fēng)，既是鳥名，又是詩經(jīng)篇名。《詩·秦風(fēng)·晨風(fēng)》：“鴥彼晨風(fēng)，郁彼北林。未見君子，憂心欽欽。如何如何，忘我實多?！?毛 傳：“晨風(fēng)，鹯也。” 晉 陸機 《擬〈行行重行行〉》詩：“王鮪懷河岫，晨風(fēng)思北林。”

神往。清 方文 《廬山訪無可道人》詩之三：“我夢 匡廬 好，馳情二十年。”

徘徊不進貌。《樂府詩集·焦仲卿妻》：“躑躅青驄馬，流蘇金鏤鞍。”

匯評

朱筠：結(jié)得又超脫、又縹緲，把一萬世才子佳人勾當(dāng)，俱被他說盡。

賀貽孫：將燕、趙佳人，憑空想像，無限送癡。而披衣當(dāng)戶，馳情整巾，沉吟在悲響之馀，躑躅于理曲之后，則不獨聞其聲，且如見其人矣。

其一十三

驅(qū)車上東門，遙望郭北墓。

白楊何蕭蕭，松柏夾廣路。

下有陳死人，杳杳即長暮。

潛寐黃泉下，千載永不寤。

浩浩陰陽移，年命如朝露。

人生忽如寄，壽無金石固。

萬歲更相送，賢圣莫能度。

服食求神仙，多為藥所誤。

不如飲美酒，被服紈與素。

注釋

潔白精致的細絹。 漢 班婕妤 《怨詩》：“新裂 齊 紈素，鮮潔如霜雪?！?/p>

匯評

賀貽孫：「驅(qū)車上東門」篇，嘆人生之如寄，而欲以飲酒自娛。倏而憂生，倏而達生，雖同一感慨，然覺飲酒一語更悲。以此知凡言達生者，皆無聊語也。

其一十四

去者日以疏，來者日以親。

出郭門直視，但見丘與墳。

古墓犁為田，松柏摧為薪。

白楊多悲風(fēng)，蕭蕭愁殺人。

思還故里閭，欲歸道無因。

匯評

陳祚明：“思還故里閭”，恐也是去國懷君之旨。故起句言疏言親。寄托之語，言之極暢，而本旨但略逗一二語，其暢言所感皆旁意也。然旁意淋漓則正意不言自深矣。

其一十五

生年不滿百，常懷千歲憂。

晝短苦夜長，何不秉燭游。

為樂當(dāng)及時，何能待來茲。

愚者愛惜費，但為后世嗤。

仙人王子喬，難可與等期。

注釋

泛指今后。

傳說中的仙人名。 漢 劉向 《列仙傳·王子喬》：“ 王子喬 者， 周靈王 太子 晉 也。好吹笙作鳳凰鳴。游 伊 洛 間，道士 浮丘公 接上 嵩高山 。三十馀年后，求之于山上，見 柏良 曰：‘告我家：七月七日待我于 緱氏山 巔?！?xí)r，果乘鶴駐山頭，望之不可到。舉手謝時人，數(shù)日而去?！?/p>

匯評

賀貽孫：一首十句，皆輯樂府〈西門行〉中警語成之，全不易一字，然讀之只似《十九首》語，不似樂府語。在樂府中每覺此語奇崛，在《十九首》語中又覺此語平澹，猶「青青子衿」、「鼓瑟吹笙」等語，在《毛詩》中但見和雅，入曹公詩中乃見豪放。筆墨轉(zhuǎn)移之妙，非深于詩者不能知。

其一十六

凜凜歲云暮，螻蛄夕鳴悲。

涼風(fēng)率已厲，游子寒無衣。

錦衾遺洛浦，同袍與我違。

獨宿累長夜，夢想見容輝。

良人惟古歡，枉駕惠前綏。

愿得常巧笑，攜手同車歸。

既來不須臾，又不處重闈。

亮無晨風(fēng)翼，焉能凌風(fēng)飛。

眄睞以適意，引領(lǐng)遙相睎。

徙倚懷感傷，垂涕沾雙扉。

注釋

猶同衾。古用于夫妻間的互稱。吳淇曰此二句“言洛浦二女與交甫，素昧平生者也，尚有錦衾之遺；何與我同袍者，反遺我而去也?！薄?/p>

車前供登車用的挽繩?！盎萸敖棥?，指男子迎娶時把車綏親遞到女子手里。清 方文 《吳日生見訪瓦官有贈》詩之一：“前年遺尺素，此日惠前綏?！?/p>

眄睞，顧盼。睎，眺望。

匯評

賀貽孫：「凜凜歲云暮」一篇，皆夢境也?！竸C凜歲云暮，螻蛄夕鳴悲。涼風(fēng)率已厲，游子寒無衣。錦衾遺洛、浦，同袍與我違。獨宿累長夜，夢想見容輝?！骨捌呔?，夢前之因也，至第八句方入夢，遂有「良人惟古歡，枉駕惠前綏。愿得長巧笑，攜手同車歸」四句。夢中歡聚，一段空喜，最妙在「既來不須臾，又不處重闈」二句，倏忽變態(tài)，遽失前境。在夢中尚不免匆遽，亦安往而不得匆遽也。「盼睞以適意，引領(lǐng)遙相睎」二句，夢中送癡，無聊已極。結(jié)云：「徙倚懷感傷，垂涕沾雙扉」，則醒后憶夢，情愈迫而景愈難堪矣。段段空幻，不獨為少陵〈夢太白〉二詩之祖，且開湯臨川《牡丹亭》無限妙想。

其一十七

孟冬寒氣至，北風(fēng)何慘栗。

愁多知夜長，仰觀眾星列。

三五明月滿，四五蟾兔缺。

客從遠方來，遺我一書札。

上言長相思，下言久離別。

置書懷袖中，三歲字不滅。

一心抱區(qū)區(qū)，懼君不識察。

匯評

陳祚明：“遠方”、“書札”，特是設(shè)言，言迢迢遠望藉第，今忽有尺書從天而下，則我且三歲懷之矣。置懷袖親之也。三歲不滅永之也。蓋會面不可得矣，即一無用之書，亦必寶重若此。此心之誠如何，然君豈能察識哉。

其一十八

客從遠方來，遺我一端綺。

相去萬馀里，故人心尚爾。

文彩雙鴛鴦，裁為合歡被。

著以長相思，緣以結(jié)不解。

以膠投漆中，誰能別離此。

注釋

古代布帛二端相向卷，合為一匹，一端為半匹，其長度相當(dāng)于二丈。

匯評

賀貽孫：「孟冬寒氣至」，前六句愁緒紛紛，忽接「客從遠方來，遺我一書札」，從無聊中強為慰藉，所謂望梅解渴，遠望當(dāng)歸。此后如許珍重，復(fù)以「懼君不識察」結(jié)之，若終不敢信以為然者，無聊極矣。及讀「客從遠方來，遺我一端綺」一首，則開頭便是好音矣?！腹嗜诵纳袪枴刮遄?，妙甚，有無端驚喜，出于望外之意。此后珍重到底，無非欣幸慰藉者，與前者迥異?；虮蛳?，顛之倒之，總一「情」字耳。

其一十九

明月何皎皎，照我羅床幃。

憂愁不能寐，攬衣起徘徊。

客行雖云樂，不如早旋歸。

出戶獨彷徨，愁思當(dāng)告誰。

引領(lǐng)還入房，淚下沾裳衣。

匯評

張庚：因“憂愁”而“不寐”，因“不寐”而“起”，因“起”而“徘徊”，因“徘徊”而“出戶”，既“出戶”而“彷徨”，因彷徨無告而仍“入房”，十句中層次井井，而一節(jié)緊一節(jié)，直有千回百折之勢，百讀不厭。

總評

鐘嶸：“文溫以麗，意悲而遠，驚心動魄，可謂幾乎一字千金”。

劉協(xié)：觀其結(jié)體散文，直而不野，婉轉(zhuǎn)附物，怊悵切情，實五言之冠冕也。

陳祚明：《十九首》所以為千古至文者，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。人情莫不思得志，而得志者有幾？雖處富貴，慊慊猶有不足，況貧賤乎？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，誰不感慨？人情于所愛，莫不欲終身相守，然誰不有別離？以我之懷思，猜彼之見棄，亦其常也。夫終身相守者，不知有愁，亦復(fù)不知其樂，乍一別離，則此愁難已。逐臣棄婦與朋友闊絕，皆同此旨。故《十九首》雖此二意，而低回反復(fù)，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，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。而同有之情，人人各俱，則人人本自有詩也。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，即能言而言不盡，特故推十九首以為至極。

謝榛：《古詩十九首》，平平道出，且無用工字面，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，略不作意?！娮蕴K李 五言暨《十九首》，格古調(diào)高，句平意遠，不尚難字，而自然過人矣。

張蕭亭：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蕖，天然艷麗，不假雕飾，皆偶然得之，猶書家所謂偶然欲書者也。當(dāng)其觸物興懷，情來神會，機括躍如，如兔起鶻落，稍縱則逝矣。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，況他人乎！故十九首，擬者千百家，終不能追蹤者，由于著力也。一著力便失自然，此詩之不可強做也。易曰「書不盡言，言不盡意」，若能因言求意，亦庶乎其有得歟？

古詩十九首情真，景真，事真，意真。澄至清，發(fā)至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