辭賦
小人之情，得意則頡頏自高，少不得意則摧折不能自守，君子反是。竹之操甚有似夫君子者，感之，作賦以自箴。
晦叔讀書南齋之上，門巷僻左，交游日稀。環(huán)以桑麻之場，帶以瓜芋之區(qū)。路折西南，萬竹蒼然，下緣乎曲澗之湄。其清可以延風(fēng)月，其高可以擾云霓。珊珊乎鳴蒼玉之佩，搖搖乎舒翠鳳之旗。森森乎甲胄之雜峙，而切切乎矛戟之參差。其偃蹇挫折者，如忠臣節(jié)士赴患難而不辭；其嬋娟蕭爽者，如慈孫孝子侍父祖而不違。其挺拔雄勁者氣毅色嚴(yán)，又如俠客與勇夫；其孤高介特者格清貌古，又如騷人與臞儒。予雖朝夕吟嘯于其下，曾無以名其美而狀其奇。然泛觀宇宙之萬物，均函育于一氣，而有剛?cè)釄?jiān)脆之不齊。榮者必悴，盛者必衰，實(shí)繁者易剝，色麗者早萎。惟松柏之有心，及竹箭之有筠，足以閱寒暑而貫四時(shí)。春日載陽，山川含滋，
露兮宵潤，惠風(fēng)兮曉披。或萼或條，或茁或荑，含英吐華，夭夭怡怡。竹于是時(shí)，清而不腴。冬日祁寒，天地積威，雪慘兮冰堅(jiān)，風(fēng)號(hào)兮日凄。川原千里，木脫草枯，香盡芳歇，掃跡無遺。竹于是時(shí)，秀而不癯。今而后見其含德之有常，特操之不移。此吾所以無羨渭川之千畝，有取淇奧之猗猗，愿定交于金石，邀歲寒以為期。否泰兮消長，剝復(fù)兮乘除。秉吾心之堅(jiān)一，視此君乎庶幾。
四月維夏，先晦二日，子王子散策于東皋之上。爾汝老農(nóng)，問勞既畢，遂曳履乎委巷之間。反而息肩乎喬木之側(cè)，喟然嘆曰：以吾流目之所見，物化之亟如此哉！麥穟穟而餅餌，桑陰陰而繭絲，麻旆旆而沒人，秧芃芃而布畦。蜩解甲而效鳴，鶯遷喬而載飛，雀繞屋而孳尾，烏俯巢而哺雛。是孰斡其機(jī)緘，至于日運(yùn)而不齊也耶？吾聞二氣噓吸，一瞬不留。向之溫然者俄而為今日之夏，今之燠然者又且為后日之秋。所以使人慷慨增懷，踴躍自激，感歲月之遄邁，畏功名之湮沒。故志士之競時(shí)，殆不容乎寢食。如予之椎鈍遲魯，則姑茍安而休息者也。人方逐逐，我獨(dú)徐徐，人方役役，我獨(dú)于于。諒愚智之懸隔，宜動(dòng)靜之殊涂。其在武水之曲，有先人之敝廬。一裘一葛，日飯一盂，非掃軌以謝物，且杜門而讀書。付榮枯于自然，庶順命而無違。抑古人有言，曰「優(yōu)哉游哉，聊以卒歲」，是其獲我私者乎。
隆興癸未冬，龍圖閣待制呂公來守新安，覽其山川而樂之。后八年，卜居于城西南隅，榜其樓曰「水西風(fēng)光」，門下客王炎賦之，附于眾作之末。其詞曰：
古歙為郡，山水奇秀，飛仙往往窟宅于其中，號(hào)居江左十州之右。至于水西之勝概，又稱甲于一州。挾以披云之孤峰，繞以漾沙之寒流。昔翰林之詩伯，騎鯨魚而來游。至今墨客騷人無不劇談其高風(fēng)，而漁翁樵老亦能尋訪其遺跡。人與景而俱勝，首尾三百馀年而不可再得。那知神崧夫子之卜居，而氣象反高乎疇昔？豈非人物為主，山川為賓，故風(fēng)光雖滿于天下，然大半落莫而無聞。茍有恃而獲傳，歷千載而不朽。有白傅而知香灘，因叔子而知峴首。浣花寄聲于工部醉吟之篇，輞川托跡于右丞丹青之手。況如我公，三朝廊廟之壽俊，六世軒裳之故家。荷紫乎文石，鳴玉乎金華。一旦丐閒，引身而退，傲睨于煙塵之表，袖手于功名之外，遂令水西之聲稱，自于今而益大。飛檻渠渠，壓城之隅。予雖未獲寓目于幾席之末，緬想其臨高眺遠(yuǎn)，凡可以悅耳目而娛心志者，一皆領(lǐng)略而無遺。公舊為伯于此邦，留去思于千里，父老兒童，見公而喜。故雖山靈與溪神，爭欲回巧而獻(xiàn)技。攬波光空翠于冥濛杳靄之間，閱云煙沙鳥于旦莫晦明之際。飄然如坐蓬萊方丈，而下視人間之世。憩曲幾以欠伸，撫修欄而倚徙。彼謫仙放浪而一來，非可同日議也。無已，則猶有太公望之事乎。處則釣渭水之璜，出則佐六州之王。方圣天子之仄席，登耆英于廟堂。胸中之策十未用其五六，恐未可留意于山水之風(fēng)光。
丙申夏四月，武昌闔郡不雨。越五月三日，崇陽宰吳侯以誠禱，雨獲優(yōu)渥。按《春秋》僖公三年春正月不雨，夏四月不雨，六月雨。說者曰：「書不雨者，閔雨也。書雨者，喜雨也。喜雨者有意于民也」。今吳侯禱雨以誠，不崇朝而雨隨之，可謂有志于民矣，作《喜雨賦》。其詞曰：
歲行于涒灘之辰，斗建于實(shí)沈之次。環(huán)鄂渚之七縣，值亢陽之為沴。風(fēng)自南而且霾，日將北而如燬。云霓郁而不興，旱魃驕而孰禦。策余馬于郊牧，喧龍骨之咿嚘。滮池潴其既竭，陂堰支其斷流。視衍沃而龜坼，況高田之未耰。苗已悴而半槁，懼西疇之不收。幾張頤而待哺，舉蹙頞而增憂。粵桃溪之令君，念民命之惟谷。茲土?xí)缍r(nóng)惰，雖儋石而無蓄。繄告糴之少艱，米翔踴而如玉。儻既月而旱甚，民必仆于溝瀆。講雩祀之故事，虛心齋而竭誠。謁梵王之蓮宮，羞蘋蘩之潔清。欸仙伯之靈巖，釋輿馬而草行。陰曀曀以隨蓋，飔悠悠而擁旌。柱礎(chǔ)濕其有汗，鐘鼓鞳而無聲。紛舉手以加額，曰雨兆其已形。龜日蕆儀，肅我庭宇。駕龍驂螭，攸屆攸止。云將前驅(qū)，雨師踵至。越三日而為霖，罄一同而均利。稼芃芃而驟蘇，澮汩汩而如注。免為殍于兇年，占筑場于樂歲。沸輿頌而載涂，歌令君之陰賜。其歌曰：「霢霂兮涵濡，污邪兮滿車。其饟兮有黍，稻粳兮可炊。豈弟之澤，民肥不臞。我字我撫，公留勿歸。均此大惠，公歸勿徐」。吳侯聞而哂之曰：「父老之言何美之溢也？向也民憂而憂，此吏責(zé)也。今也民喜而喜，吏不敢以為德也。然旱而禱，禱而雨，如重負(fù)之獲釋也。酌我醑醴，旅我殽核，合僚友而一笑，吾敢忘夫帝力」！
致政胡丈思成燕居之所，扁以「林霏」，模寫其景，寄于詩囊畫笥。誦其詩，觀其畫，令人心志翛然，厭薄塵垢，因成古賦一首。其詞曰：
倚蕭灘之北漘，萃阛阓之萬家。獨(dú)德人之結(jié)廬，卻市聲而無嘩。開樓觀之凈麗，納江山之幽遐。疑老仙之一壺，藏物色之清佳。招鷗鷺與忘機(jī)，湛方塘之淺綠。衛(wèi)以竹君之蕭森，絢以蓮?fù)拗疁厥纭?div id="7mehvj7" class='inline' id='poem_sentence_7_1279426_comment'>
郁喬木其參天，輸清陰而覆屋。抱虛白而不染，攬空翠而可餐。酌癭藤之釀?dòng)瘢瑥椝厍僦疅o弦。睇飛鴻之冥冥，覺燕處之超然。主人為誰，澶淵居士。方時(shí)承平，家在中土。偶赤縣之陸沈，隨一龍之浮渡。非無意于著鞭，可聞雞而起舞。恥捷徑之別驅(qū)，甘康莊之徐步。張使旃于蜀道，把州麾于淮浦。回老眼而內(nèi)觀，笑浮名之絆身。遂選勝而卜居，以頤神而保真。規(guī)子美之浣花，摹樂天之香林。尊德誼者陪鳩杖而舂容，談勢利者望龍門而逡巡。乃相與竊議曰：「此非持己之潔而矯俗之污者歟？有卷舒之道而無悔吝之疵者歟？眇外物于螽股而貴吾身于驪珠者歟？徜徉塵垢之外而與喬松為徒者歟」？居士聞之，局局然笑曰：「斯言過矣，吾何有于是？其歸來若差后于淵明，其止足尚庶幾于疏傅。既婆娑而即安，亦逍遙而無累」。客乃檃括其辭，以命管城簿，寫林霏之佳趣。自乾道丙戌至紹熙辛亥，凡四過嚴(yán)瀨。此身老矣，閱世寖久，更事滋多，感今懷古，有慨然于心者，??舟徘徊久之，遂賦曰：
理予舟而東逝兮，言將至于中都。過釣臺(tái)而屬目兮，少弭節(jié)而躊躇。山寂靜而江空兮，中有高人之祠。去之千有馀歲兮，清風(fēng)至于今而凜如。慨予懷之有感兮，思郁紆而欲攄。昔者卯金嘗一仆而再起兮，真人翔于參虛。群公攀附其鱗翼兮，策高足于天衢。功烈藏在金匱兮，封爵載諸丹書。大冠長劍之陸離兮，又寫以南宮之圖。先生適際斯時(shí)兮，獨(dú)深潛乎江湖。雖可致不可屈兮，思魚釣吾其竟歸。羞富貴耽貧賤兮，夫何眇一世而偭馳。粵若圣賢之制行兮，其大致惟出處之兩岐。人臣仗鉞而觀兵兮，二子餓首陽而采薇。君王溺冠而傲士兮，四老遁商巖而茹芝。意固各有所為兮，非好惡獨(dú)與人殊。載考西都之將季兮，先自裂其廉恥之維。佞倖直勁于闕下兮，忠諫斃于系累。彼豢于寵祿而不去兮，惟其上所招麾。孰肯為我死亡兮，金城圮而莫枝。莽上下其目以旁睨兮，敢挾斗筲而覬覦。雄作《美新》以蒙羞兮，歆獻(xiàn)符命以導(dǎo)諛。可勢軋與利啖兮，龜鼎遂隨之而轉(zhuǎn)移。世祖折節(jié)以下巖穴兮，蓋懲夫覆轍之車。訓(xùn)仁義而戒阿諛兮，亦豈無意于當(dāng)時(shí)。重臺(tái)閣之繩督兮，輕廟廊之吁謨。前有軒冤之榮兮，后有斧鉞之誅。朝正位于公府兮，夕隕命于囚徒。羊裘逝而不留兮，非特先見乎幾微。上以警一人之失刑兮，下以厲多士之廉隅。噫！有國者亂亡相尋兮，未始不自夫名節(jié)之先隳。麟鳳曠世不一見兮，是焉可以縶維。瀝酒扣舷而遐想兮，乃申以斐然之辭。玉帛雖不到藪澤兮，豈無逸民老于樵漁？私其身不憂其君兮，何取夫遠(yuǎn)走高飛而獨(dú)居。
予書室中有石菖蒲一本，郁然暢茂，蓋資水石之清幽以遂其性。此物醫(yī)經(jīng)所論可以延年，可以成仙，第人取而食之，蒲喪其生矣。然則，為人養(yǎng)生者非蒲之愿也。因讀《北山翁集》有《水菖蒲賦》一篇，三折四復(fù)，詞既妙麗，而興托高遠(yuǎn)，乃拾其遺論而賦之曰：
老石嶙峋，金鐵貞兮。浮云所根，氣潛蒸兮。下漱冽泉，玉鏘鳴兮。蹙節(jié)盤屈，托以生兮。附堅(jiān)涵潤，密如積兮。四時(shí)青青，不改色兮。烈日凝冰，無能厄兮。潛蓄幽馨，如有德兮。后土富媼，載品匯兮。其秀其英，拔類萃兮。虬然者松，負(fù)勁氣兮。惟竹虛心，古君子兮。蘭有國香，儕高士兮。梅也如玉，勝靜女兮。得土則繁，否則悴兮。獨(dú)根于石，孰如蒲之精粹兮。有荇有藻，產(chǎn)漣漪兮。可薦可羞，播聲詩兮。亦有芙蓉，媚芳池兮。紅衣素裳，美且都兮。下視其本，著淤泥兮。潔凈不污，孰如蒲之清癯兮。來自澗谷，入吾室兮。鑿石潴水，保蓊郁兮。
露宵泫，珠的皪兮。甘雨時(shí)濯，淄塵滌兮。中心愛之，久無斁兮。方士者流，言可餐兮。養(yǎng)心益髓，將引年兮。一寸九節(jié)，可登仙兮。帝經(jīng)君錄，其言然兮。予乃獻(xiàn)疑，進(jìn)末議兮。彭聃最壽，終亦逝兮。喬松飛升，今安在兮？屑而餌之，蒲何罪兮。毀璞雕刻，玉不幸兮。枯骨抱易，龜隕命兮。破為犧樽，木失性兮。彼美維蒲，吾良朋兮。前有韋編，后《黃庭》兮。全真育和，共欣榮兮。優(yōu)游卒歲，淡然其忘情兮。
三衢留侯以中隱自處，范石湖為書二大字以表章之，侯有《中隱對(duì)》，自敘甚詳。夫若隱若顯，內(nèi)心泰然，不為圭組所累，侯之志高矣。顧進(jìn)于世，功大名白，民受其賜，侯未可辭此責(zé)也。乃賦之曰：
子留子道高而位下，豐蓄而嗇施。發(fā)揮所有，可以雷霆一世，而畏人知之。沈酣自得于理義之府，盤薄不騖于功名之涂，乃以「中隱」，扁其室廬。團(tuán)蒲、曲幾，詩編、酒壺，凡世間尤物一切無有，蓋淡乎如逋客之舍、幽子之居。吾見其鼻間栩栩，芻豢顏色。殆將貴吾身于隨侯之珠，眇外物于秋蟬之翼。此所謂與道逶迤，一龍一蛇，不露文彩，如玉如石者耶。夫孤竹二子，采薇西山，揭日月于百世之上，可望而不可攀。槁項(xiàng)黃馘，山澤下士，徒悅其風(fēng)，未喻斯旨。友麋鹿于閒曠之墟，玩魚鳥于泬寥之涘。惟陸沈而無用，徒牢關(guān)而固拒。故荷蕢與耦耕，均圣門所不許。萬夫一賢，天地間氣。海涵岳負(fù)以育德，游刃迎解以為智。陽潛于泉?jiǎng)t草木無色，云出于山則膏澤千里。古之抱此道者屣脫富貴而無累，蟬蛻塵埃而不緇。然燕坐一室而經(jīng)營四海，未嘗泊然與世而相遺。投耒耜而執(zhí)玉，釋版筑而乘車，萬物賓從，受其寵綏。蕭條陋巷之布衣，詰屈乘田之小吏，非為我而不為，蓋欲為而不遂。先生彈冠而出，曳履而趨，豈無意于斯人，而何以隱為？漆園傲睨，達(dá)近乎詭；金馬玩世，和失之鄙。準(zhǔn)繩以中，又安取此？有如樂天，可謂賢矣，不膏肓于邱壑之下，不柴柵于紳脩之間。招釋子于匡廬之阜，呼酒徒于香林之灘。得喪兩忘，去就俱閒。無乃欲眇今世而尚友，與斯人而比肩？雖然，進(jìn)退有正，以義為主，可否無固，因時(shí)為度。元和之際，猶莫盡其所懷；長慶之后，可飄然而引去。時(shí)既異而轍殊，何必追其故步？曲阜之野，麟出而非；岐山之陽，鳳鳴而宜。可隱而見其中躁，可見而隱其德孤。吾欲與白傅異議，乃申以招隱之詩。其詩曰：「白銀雙闕高巍巍，佩印如斗生光輝。藥石之妙國可醫(yī)，縮手未試眾遲遲。前旒側(cè)席九天上，青云發(fā)軔遄其驅(qū)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