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楊文公《談苑》曰：〔余知制誥日，與余恕同考試，出義山詩共讀，酷愛一絕曰 珠箔輕明拂玉墀，披香前殿斗腰肢。不須看盡魚龍戲，終遣君王怒偃師。 擊節(jié)稱嘆曰：『古人措辭寓意如此之深妙，令人感慨不已。』〕余初讀此語，殊自 茫然，暨思得之，此詩只形容女子慧心，男子一妒字耳。偃師事載《列子》：〔周 穆王自昆倉歸，途遇一獻(xiàn)工人名偃師，造能倡者獻(xiàn)王，顉音欽其頤則歌合律，捧其 手則舞應(yīng)節(jié)。王與盛姬觀之，技將終，倡者瞬其目招王侍妾。王大怒，欲誅偃師。 偃師立剖散倡者，廢其心則口不能言，廢其肝則目不能視，廢其腎則足不能步，皆 革木膠漆丹青之所為，悉假物也。〕余因自嘆其鈍，而羨古人之敏，自此粗知執(zhí)筆 。每舉以問人，亦未有應(yīng)聲而解者。今人之病，正在求奇字句，全不想古人用意處 耳。義山又有《亂石》一詩，亦深妙。黃白山評〔『余初讀此語』以下，皆賀自語 。查本集題是《宮妓》，則是御前承應(yīng)之人。此詩使事雖僻，而命意殊屬無禮，以 古『齒君路馬有誅』之律律之，則義山洵風(fēng)雅罪人矣?！秤衷唬骸灿靡赓F深至，以 用事發(fā)己之意，則必易見其意，方妙。義山用事晦僻，正詩家之大病，乃因楊語而 遽稱之，亦是隨人頦頰者爾?！秤鄧L選之而眾以為疑。余曰：〔『虎踞龍蟠縱復(fù)橫 』，即柳州所云『怒者虎斗，企者鳥厲』也。『星光才斂雨痕生』，乃用星隕地為 石兼將雨則濋潤二意?！翰豁毑⒌K東西路，哭殺廚頭阮步兵』，魏步兵廚有美酒， 阮籍因乞為步兵校尉；又常駕車而出，不由徑路，每遇途窮，則慟哭而返。亂石塞 路，有類途窮，此義山寄托之詞，而意味深遠(yuǎn)，不解其義，烏知其美乎！〕義山又 有《食筍呈座中》詩〔皇都陸海應(yīng)無數(shù)，忍剪淩云一寸心?！常妒裢吩姟餐鹘?紫鳳無棲處，砍作秋琴彈《廣陵》?！?，亦即《亂石》意，但以不使事，故語亮然 。《食筍》詩感慨已盡于言內(nèi)。叔夜死而《廣陵》散不傳，言外有知音難遇意，此 語亦深也。

■作詩貴于用意，又必有味，斯佳。義山《槿花》詩：〔燕體傷風(fēng)力，雞香積露文 。殷鮮一相雜，啼笑兩難分。月里寧無姊，云中亦有君。三清與仙島，何事亦離群 ？〕此詩殊不可解。余嘗句揣之：〔燕體〕句言花枝娟弱，搖曳風(fēng)中，猶燕之受風(fēng) 也?！搽u香〕，雞舌香，入直者含之，言花含露而香似之，蓋以對上〔燕〕字耳。 第三句言其色，第四句言其態(tài)。第五第六又因〔啼笑〕句來，以美人喻花，又非凡 間美人可擬，故引〔月姊〕、〔云君〕，以〔仙島〕、〔離群〕結(jié)之，見是天所謫 降者。不徒奧僻，實亦牽強支離，有心勞日拙之憾。按〔月姊〕二句，又用之《李 花》詩，當(dāng)是其得意語，實不然。義山又有《李花》詩〔自明無月夜，強笑欲風(fēng)天 〕，詠物只須如此，何必詭僻如前作。又《宿晉昌亭聞驚禽》曰：〔羈緒鰥鰥夜景 侵，高窗不掩見驚禽。飛來曲渚煙方合，過盡南塘樹更深?！硵?shù)語寫景如畫。后聯(lián) 胡馬嘶和榆塞笛，楚猿吟雜橘村砧。失群掛木知何限，遠(yuǎn)隔天涯共此心。 始以〔羈緒〕而感〔驚禽〕，又因〔驚禽〕而思及〔塞馬〕、〔楚猿〕之失偶傷離 者，雖則情深，徑路何紆折也！謝茂秦曰：〔詩貴乎遠(yuǎn)而近，凡靜室索詩，心神渺 然，西游天竺國，仍歸上黨昭覺寺，此所謂遠(yuǎn)而近之法也。若經(jīng)天竺，又向扶桑， 此遠(yuǎn)而又遠(yuǎn)，于何歸宿？〕此詩未免犯此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