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《西清詩話》稱少陵用事無跡,如系風捕影,因言〔五更鼓角聲悲壯〕,乃用禰 衡撾《漁陽操》,其聲悲壯事;〔三峽星河影動搖〕,乃用漢武時星辰動搖,東方 朔謂民勞之應(yīng)事。余意解則妙矣,然少陵當日正是古今貫串于胸中,觸手逢源,譬 如秫和曲檗而成醴,嘗者更辨其孰為黍味,孰為麥味耳。
■唐哥舒翰與祿山將崔乾佑戰(zhàn)潼關(guān),見黃旗軍數(shù)百隊,官軍與賊互疑,忽隱不見, 是日昭陵奏石馬汗流。李晟平朱泚,義山作詩引之:〔天教李令心如石,可待昭陵 石馬來?〕蔡寬夫曰:〔此與少陵『玉衣晨自舉,鐵馬汗常趨』,同一等用事,但 知推奉西平,不知于昭陵似不當?!巢恢部纱扯?,語甚圓活,何嘗有傷。即 謂其貶刺哥舒,作者亦無此意,何況昭陵。按杜詩作于天寶五載,詔天下通一藝者 詣京師,公自洛歸應(yīng)詔,途次昭陵而作。時祿山未叛,公詩自言靈爽赫奕耳,蔡真 臆跡。
■義山《西溪》詩:〔野鶴隨君子,寒松揖大夫?!成暇溆媚峦跄险鳎卉姳M化, 君子為猿鶴,小人為沙蟲事;下句則秦皇避雨事也。其意則自傷淪落荒野,所見君 子惟有鶴,大夫惟有松而已。思路雖深,神韻殊不高雅。
■落花詩,宋人推宋莒公兄弟〔漢皋佩冷臨江失,金谷樓危到地香〕,〔將飛更作 回風舞,已落猶成半面妝〕,余襄公〔金谷已空新步障,馬嵬徒見舊香囊〕。余意 三詩俱善形容,語亦工麗,若使事著題,又無痕跡,當以子京為第一,公序次之, 襄公又次之?!矊w〕、〔已落〕,不問而知為落花。余公詩如不讀至〔清賞又成 經(jīng)歲別〕,再不看題,幾疑為悼亡矣。此皆祖于義山詠蜂:〔宓妃腰細難勝露,趙 后身輕欲倚風〕,思路至此,真為幽渺。至山谷詠竹而曰:〔程嬰杵臼立孤難,伯 夷叔齊食薇瘦〕,終嫌晦澀。此不過言〔苦節(jié)〕二字耳。
■歐、梅惡西昆之使事,力欲矯之。然如梅圣俞《詠蠅》曰〔怒劍休追逐,凝屏漫 指彈〕,亦事也,豈言出其口而忘之乎?余意俗題不得雅事襯貼,何以成文?但不 宜句句排砌如類書耳。
■宋人論詩,多用心于無用之地,風氣使然,名家不免。如山谷之注〔喚起〕、〔 催歸〕為二鳥名,東坡之自負〔玉樓〕、〔銀?!?,事則然矣。然并無佳處,韓詩 不過平常,蘇語且不免粗豪之累。作詩用意固當于其大者,不在尺尺寸寸。黃白山 評:〔宋人識越甚陋,故專以此等為工,其詩多為使事所累耳。〕
■詩中使事如使材,在能者運用耳。石崇以蠟代薪,釜中之味,不因而加腆?;笢?以竹頭治舟,遂成平蜀之功。黃白山評:〔薪火猛,蠟火緩,其味自宜有別。若味 不加腆,何事用此!〕如顧況《哀囝》詩頗鄙樸,務(wù)觀用為《戲遣老懷》曰:〔阿 囝略如郎罷意〕,便成一則典故,且語雖謔而有情致,此能化俗事為雅者也。又羅 景綸《貓捕鼠》詩曰: 陋室偏遭黠鼠欺,貍奴雖小策勛奇。拖喉莫訝無遺力,應(yīng)記當年骨醉時。 此用唐蕭妃臨死曰〔愿武為鼠吾為貓〕事也。貓捕鼠本俗事,不足入詠,得此映帶 遂雅。
■晉荀勖久在中書,專管機事,久之以守尚書令,甚惘惘,或有賀之者,勖曰:〔 奪我鳳凰池,諸君賀我耶!〕故后人呼中書為鳳凰。衛(wèi)瑾見樂廣而奇之,命諸子造 焉,曰:〔此人之水鏡,見之瑩然。〕樂非真有鏡,荀非真有池也。飛卿《和太常 嘉蓮》詩曰:〔同心表瑞荀池上,半面分妝樂鏡中。〕推其意不過言蓮生池內(nèi),池 內(nèi)水澄如鏡,照見花影耳,卻如此使事,反覺支離。即箋啟中,已屬混語,況入之 于詩!后有厭薄昆體者,正此種流弊。黃白山評:〔此恐用樂昌破鏡事,較于『半 面分妝』字有情耳?!?/p>
■語有乍看似佳,細思則瘡百出者。如戴敏才〔惜樹不磨修月斧,愛花須筑避風 臺〕,亦大費雕鏤而出。但花雖畏風,非臺可避,用飛燕事殊不當。修月事見《酉 陽雜俎》,然伐樹何必修月之斧,修月之斧亦非人間所有。若用吳剛伐樹事,又與 修月無干??傊箘?wù)瑰奇,不求妥貼,以眩俗目可耳,與風雅正自徑庭。 ○陸務(wù)觀《梅花》詩:〔屑玉定煩修月戶〕,亦用修月事,語卻佳,以玉與梅花同 白,比擬便有情也。然〔堆金難買破天荒〕,卻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