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義山綺才艷骨，作古詩乃學(xué)少陵，如《井泥》、《驕兒》、《行次西郊》、《戲 題樞言草閣》、《李肱所遺畫松》，頗能質(zhì)樸。然已有〔鏡好鸞空舞，簾疏燕誤飛 〕，〔十五泣春風(fēng)，背面秋千下〕諸篇，正如木蘭雖兜牟裲襠，馳逐金戈鐵馬問， 神魂固猶在鉛黛也，一離沙場，即視尚書郎不顧，重復(fù)理鬢貼花矣。 ○《韓碑》詩亦甚肖韓，彷佛《石鼓歌》氣概，造語更勝之。 ○義山之詩，妙于纖細(xì)，如《全溪作》：〔戰(zhàn)蒲知雁唼，皺月覺魚來〕，《晚晴》 ：〔并添高閣迥，微注小窗明〕，《細(xì)雨》：〔氣涼先動竹，點細(xì)未開萍?！橙灰?有極正大者，如《肅皇帝挽辭》：〔小臣觀吉從，猶誤欲東封〕，《過故崔充海宅 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趙杜李三掾》：〔莫恁無鬼論，終負(fù)托孤心〕，惻然有攀髯號 泣及良士不負(fù)死友之志，非溫所及。至若〔試墨書新竹，張琴和古松〕，〔石梁高 瀉月，樵路細(xì)侵云〕，尚是尋常好語，唐律中不難得。 ○義山好作艷詞，多入褻昵之態(tài)。如《可嘆》一詩： 幸會東城宴未回，年華憂共水相催。梁家宅里秦宮入，趙后樓中赤鳳來。 冰簟且眠金鏤枕，瓊筵不醉玉交杯。宓妃愁坐芝田館，用盡陳王八斗才。 通篇皆鶉奔鵲逐之旨，此則刺淫，非導(dǎo)欲也。 ○取青媲白，大家所笑。然如《贈契苾使君》作： 何年部落到陰陵，奕世勤王國史稱。夜掩牙旗千帳雪，朝飛羽騎一河冰。 蕃兒襁負(fù)來青冢，狄女壺漿出白登。日晚鸊鵜泉上望，路人遙識郅都鷹。 此詩殆可辟瘧，雖以〔青?！?、〔白登〕組織，但見其工，寧病其纖哉！ ○溫、李俱有《七夕》詩，李白〔清漏漸移相望久，微云未接過來遲〕，溫曰〔蘇 小橫塘通桂楫，未應(yīng)清淺隔牽?！?，皆妙于以荒唐事說得十分真實。溫又有作曰〔 銀燭有光妨宿燕，畫屏無睡待牽牛〕，此則非天上牽牛也，上句尤尖警可喜。又李 郢《七夕》詩曰〔欲滅煙花饒俗世，暫煩云月掩妝臺〕，語雖雕琢入情，尚不及二 子。 ○義山有《富平少侯》詩，蓋詠西京張氏也。其詩止形容侈汰，而不入實事。如〔 不收金彈拋林外?！?，乃韓嫣事，正不妨借用耳。黃白山評：〔此本刺時人而寓言 富平侯耳，豈詠西京張氏乎？〕然如〔彩樹轉(zhuǎn)燈珠錯落，繡檀回枕玉雕鎪。〕，不 過驕奢盡之。至〔直登宣室螭頭上，橫過甘泉豹尾中?！?，儼然畫出東京梁、竇家 兒矣。 ○長吉、義山皆善作神鬼詩，《神弦曲》有幽陰之氣，《圣女祠》多縹緲之思。如 〔無質(zhì)易迷三里霧，不寒長著五銖衣?！常媪钊丝赏豢捎H，有是耶非耶之致 。至〔一春夢雨常飄瓦，盡日靈風(fēng)不滿旗?！?，又似可親而不可望，如曹植所云〔 神光離合，乍陰乍陽〕也。近徐渭有《露筋祠》詩： 烏鳥既能傷義士，蟻虻何苦碎貞肌。由來天道本無定，誰使昆蟲必有知。 畫壁幾殘春社雨，靈風(fēng)時滿夜歸夜。煙波一望三千里，長在湘江洛水湄。 似翻前語，尤覺活現(xiàn)。然徐竟殊貞，李已入艷，猶《殘燈》詩韋蘇州之與沈滿愿耳 。 ○〔二月二日江上行〕一詩，全篇俱摹仿少陵，然在集中殊不見佳。閱李集者，猶 漢明帝幸濯龍中，正不煩有馬后。 ○《代魏宮私贈》小序曰：〔黃初三年，已隔存沒，追代其意，何必同時。亦廣《 子夜鬼歌》之流變。〕此舉殊屬韻事。但其詩曰： 來時西館阻佳期，去后漳河隔夢思。知有宓妃無限意，春松秋菊可同時？ 余以末二語意已見于序中，不必復(fù)見于篇中。且贈詩只四句，又以兩句說作詩之意 ，詩意不盡，且注解又蛇足可厭。雖名家，吾不能緘口。 ○魏、晉以降，多工賦體，義山猶存比興。如《槿花》詩曰： 風(fēng)露凄涼秋景繁，可憐榮落在朝昏。未央宮里三千女，但保紅顏莫何恩。 因槿花之易落，而感女色之易衰，此興而兼比者也。至末句說盡古今色衰愛馳之事 ，慧心者當(dāng)不待見前魚而泣下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