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載酒園詩話·宋人議論拘執(zhí) 賀裳

■宋人作詩極多蠢拙,至論詩則過于苛細,然正供識者一噱耳。如嚴維〔柳塘春水 漫,花塢夕陽遲〕,此偶寫目前之景,如風人榛苓、桃棘之義,實則山不止于榛隰 ,不止于苓園,亦不止于桃棘也。劉貢父曰:〔『夕陽遲』則系『花』,『春水漫 』不須『柳』?!碀O隱又曰:〔此論非是?!合﹃栠t』乃系于『塢』,初不系『花 』。以此言之,則『春水漫』不必『柳塘』,『夕陽遲』豈獨『花塢』哉!〕不知 此酬劉長卿之作,偶爾寄興于夕陽春水,非詠夕陽春水也。夕陽春水,雖則無限, 花柳映之,豈不更為增妍!倘云野塘山塢,有何味耶?黃白山評:〔或又評此聯(lián)以 為『遲』、『漫』意合掌者,不知『漫』本水泛濫之貌,若與『遲』意合掌,乃是 『慢』字。字義不辨,輕評古詩,孟浪可笑。〕又皮光業(yè)〔行人折柳和春絮,飛燕 銜泥帶落花。 〕。裴光約曰:〔二句偏枯不為工,柳當有絮,泥或無花?!巢恢?中不全帶落花,帶落花者亦間有之。此是詩家點染法。劉中叟詠桃花曰: 桃花雨過碎紅飛,半逐溪流半染泥。何處飛來雙燕子,一時銜在畫梁西。 又周邦彥小詞〔新筍看成堂下竹,落花都上燕巢泥?!城赜^〔杏花零落燕泥香〕。 蓋詞人數(shù)用之,必欲執(zhí)無者以概有者,下幾于搖手不得,毋乃太沾滯乎!又如〔袖 中諫草朝天去,頭上花枝待燕歸〕,以〔諫草〕對〔花枝〕,雖亦近纖,乃曰:〔 進諫必以章疏,無用槁之理!〕安知章疏不已上達,而留稿袖中?吹毛何太甚也! 黃白山評:〔此二語果有病,蓋既著『朝天』字,則自宜指章疏言,以『留槁袖中 』代為解釋,愈形其陋矣?!硽W陽公評賈島曰:〔『鬢邊雖有絲,不堪織寒衣?!?,就令堪織,能得幾何?〕余以此近諧謔,聊快其談鋒耳,不應(yīng)活句死看。黃白山 評:〔此語想路殊陋劣可厭?!?/p>

■凡摹擬最忌入俗。姚合形容山邑荒僻,官況蕭條,曰〔馬隨山鹿放,雞雜野禽棲 〕,真刻畫而不傷雅。至〔縣古槐根出〕猶可;下云〔官清馬骨高〕,〔官清〕字 太著痕跡,〔馬骨高〕尤入俗諢。梅圣俞乃言勝前二語,真是顛倒。

■ 汝南晨雞喔喔鳴,城頭鼓角聲和平。路旁老人憶舊事,想與感泣皆涕零。 老人收泣前致辭:官軍入城人不知。忽驚元和十二載,重見天寶承平時。 前二句言兵不血刃,兇渠就縛之易,末見蔡人慶倖之意。雖高文典冊不及柳州二《 雅》,徑凈流動則過之,夢得自負亦不謬。《隱居詩話》乃云:〔起結(jié)兩聯(lián),不知 為何說?!澈萎惷ふ哒甄R耶?大抵宋人評劉詩多可笑者,如《傷愚溪》詩: 溪水悠悠春自來,草堂無主燕飛回。隔簾惟見中庭草,一樹山榴依舊開。

草圣數(shù)行留壞壁,木奴千樹屬鄰家。惟見里門通德榜,殘陽寂寞出樵車。 摹寫荒涼之概,真覺言與泗俱?!对娧邸纺俗I其〔于子厚了無益,殆《折楊》、《 黃華》之雄,易售于流俗?!炒嗽娮砸蛏粤懔陙?,言愚溪無曩時之觀,而述所聞 以寄恨耳,非頌非誅,非志非狀,將必欲盛揚子厚之美而后為有益乎?山谷游廬山 ,與群僧圍爐,偶舉〔一方明月可中庭〕之句,一僧遽云:〔何不曰『一方明月滿 中庭?』〕此僧真可與此二家鼎足也。

■小杜《赤壁》詩,古今膾炙,漁隱獨稱其好異。至許彥周則痛詆之,謂〔孫氏霸 業(yè),系此一戰(zhàn),社稷存亡,生靈涂炭,都不問,只恐捉了二喬,可見措大大識好惡 。〕余意詩人之言,何可拘泥至此,若必執(zhí)此相責,則汨羅之沉,其系心宗國何若 !宋玉《招魂》,略不之及,但言飲食宮室,玩好音樂,至于〔長發(fā)曼鬋〕,〔蛾 眉曼睩〕,幾乎喻之以淫也,將使《風》、《騷》道絕矣!詳味詩旨,牧之實有不 滿公瑾之意。牧嘗自負知兵,好作大言,每借題自寫胸懷。尺量寸度,豈所以閱神 駿于牝牡驪黃之外!黃白山評:〔唐人妙處,正在隨拈一事而諸事俱包括其中。若 如許意,必要將『社稷存亡』等字面真真寫出,然后贊其議論之純正。具此詩解, 無怪宋詩遠隔唐人一塵耳!〕 ○〔公道世間惟白發(fā),貴人頭上不曾饒〕,〔年年檢點人間事,惟有春風不世情〕 ,此最粗直之句,而宋人稱之?!度A清宮》二篇及《赤壁》詩,最有意味,則又敲 撲不已,可謂薰蕕不辨。

■宋人多不喜孟詩。嚴滄浪曰:〔孟郊之詩刻苦,讀之使人不歡?!秤衷唬骸层俱?枯槁,其氣局促不伸,退之許之如此,何耶?〕《青箱雜記》曰:〔白樂天『無事 日月長,不羈天地闊』,此達者之詞也。孟東野『出門即有礙,誰謂天地寬』,此 褊狹者之詞也。〕蘇潁濱亦指此為〔唐人工于為詩,陋于聞道〕。東坡亦有《讀孟 詩》曰: 夜讀孟郊詩,細字如牛毛。寒燈照昏花,佳處時一遭。 孤芳擢荒穢,苦語馀詩騷。水清石鑿鑿,湍激不受篙。 初如食小魚,所得不償勞。又似煮蟛●,竟日嚼空螯。 要當斗僧清,未足當韓豪。人生如朝露,日夜火煎膏。 何苦將兩耳,聽此寒蟲號?不如且置之,飲我玉卮醪。 愚意東野實亦訴窮嘆屈之詞太多,讀其集頻聞呻吟之聲,使人不歡。但天地, 《雅》亦有之,〔終窶且貧〕,《邶風》先有此嘆。且尤不可與樂天比擬,樂天二 十八而中春官,逾年即中書判拔萃,未幾又以賢良方正對策高等,由畿尉拜翰林兼 拾遺,遷左贊善,始一貶江州耳。然猶官五品,月俸四五萬,寒有衣,饑有食,施 及家人。才數(shù)年,復(fù)以州守入為尚書郎知制誥,除中書舍人。屢典名郡,東南山水 之區(qū),恣其遨游。又入為秘書監(jiān),太子賓客分司東都,刑部侍郎,領(lǐng)河南尹,改少 傅,以尚書終。其于遇合可謂榮矣。東野窮餓,不得安養(yǎng)其親,五十始得一第,才 尉溧陽,又困于禿令。此其身世何如,而與白較。旁觀者但聞人嬉笑,而遂責向隅 者耶?二蘇皆年少成名,雖有謫遷之悲,未歷饑寒之厄,宜有不知此痛癢之言。且 韓詩雖氣魄勝之,而深厚處不及,故有〔吾愿身為云,東野變?yōu)辇垺K姆缴舷轮饢| 野,雖有離別無由逢。〕之句。此老自云:〔若世無孔子,不當在弟子之列?!池M 輕于自貶者!黃白山評:〔詩以言志,故觀其詩而其人之襟趣可知,茍戚戚于貧賤 ,則必汲汲于富貴。人品如此,詩品便為之不高。雖聲金石而詞錦繡,何足取哉! 東野詩,余亦不甚喜,以為『陋于聞道』,誠然。賀君曲為回護,似若以其悲苦愁 嘆為當然者,可知賀亦褊狹之士矣。孟后及第,作詩云: 昔日齷齪不足嗟,今朝曠蕩思無涯。春風得意馬蹄疾,一日看遍長安花。 才獲一第,便爾志滿意得,如此尤為小器。若愈嘗作《送窮文》、《二鳥賦》,其 逼窄狹隘之胸,正與東野相似,安得不引為同調(diào)!〕至于賈雖工為詠物之言,僅律 詩有佳句,《風》、《騷》、樂府之體,實未之備。如《列女操》:〔波瀾誓不起 ,妾心井中水?!场侗∶罚骸睬嗌接修率?,淚葉長不乾?!场短料滦小罚?徒將白羽扇,調(diào)妾木蘭花。不是城頭樹,那棲來去雅? 《去婦篇》: 君心匣中鏡,一破不復(fù)全。妾心藕中絲,雖斷猶牽連。 情深致婉,妙有諷 諭。至若贈文應(yīng)、道月:〔不踐有命草,但飲無聲泉〕,〔尋常晝?nèi)招?,不使身?斜〕,賈雖經(jīng)為僧,未能如此形容也。又如《贈鄭魴》曰: 天地入胸臆,吁嗟生風雷。文章得其微,物象由我裁。 宋玉逞大句,李白飛狂才。茍非圣賢心,孰與造化該? 勉矣鄭夫子,驪珠今始胎。 《送豆蘆策歸別墅》曰: 短松鶴不巢,高日云始棲。君今瀟湘去,意與云鶴齊。 力買奇險地,手開清淺溪。身披薜荔衣,山陟莓苔梯。 一卷冰雪文,避俗常自攜。 《自述》則有〔此外有馀暇,鋤荒出幽蘭?!炒斯刂醒鄣祝笫遣豢煞轿?,烏得 舉其饑寒失聲之語而訾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