興、觀、群、怨,詩盡于是矣。經(jīng)生家析《鹿鳴》、《嘉魚》為群,《柏舟》、《 小弁》為怨,小人一往之喜怒耳,何足以言詩?〔可以〕云者,隨所以而皆可也。 《詩三百篇》而下,唯《十九首》能然。李杜亦彷佛遇之,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 ,亦不數(shù)數(shù)也。又下或一可焉,或無一可者。故許渾允為惡詩,王僧孺、庾肩吾及 宋人皆爾。
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,俱以意為主。意猶帥也。無帥之兵,謂之烏合。李、杜所以 稱大家者,無意之詩,十不得一二也。煙云泉石,花鳥苔林,金鋪錦帳,寓意則靈 。若齊、梁綺語,宋人摶合成句之出處,役心向彼掇索,而不恤己情之所處發(fā),此 之謂小家數(shù),總在圈繢中求活計(jì)也。
把定一題、一人、一事、一物,于其上求形模,求比似,求詞采,求故實(shí);如鈍斧 子劈櫟柞,皮屑紛霏,何嘗動得一絲紋理?以意為主,勢次之。勢者,意中之神理 也。唯謝康樂為能取勢,宛轉(zhuǎn)屈伸,以求盡其意,意已盡則止,殆無剩語;夭矯連 蜷,煙云繚繞,乃真龍,非畫龍也。
〔池塘生春草〕、〔蝴蝶飛南園〕、〔明月照積雪〕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浹,一出語 時,即得珠圓玉潤;要亦各視其所懷來,則與景相迎者也。〔日暮天無云,春風(fēng)散 微和〕,想見陶令當(dāng)時胸次,豈來雜鉛汞人能作此語?程子謂見濂溪一月,坐春風(fēng) 中。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,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。
〔僧敲月下門〕只是妄想揣摩,如說他人夢,縱令形容酷似,何嘗毫發(fā)關(guān)心?知然 者,以其沉吟〔推敲〕二字,就他作想也。若即景會心,則或〔推〕或〔敲〕,必 居其一,因景因情,自然靈妙,何勞擬議哉?〔長河落日圓〕,初無定景;〔隔水 問樵夫〕,初非想得。則禪家所謂〔現(xiàn)量〕也。
詩文俱有主賓。無主之賓,謂之烏合。俗論以此為賓,以賦為主,皆塾師賺童子死 法耳。立一主以待賓,賓非無主之賓者,乃俱有情而相浹洽。若夫〔秋風(fēng)吹渭水, 落葉滿長安〕,于賈島何與?〔湘潭云盡暮煙出,巴蜀雪消春水來〕,于許渾奚涉 ?皆烏合也?!灿办o千官里,心蘇七校前〕,得主矣,尚有痕跡?!不ㄓ瓌ε逍浅?落〕,則賓主歷然镕合一片。
身之所歷,目之所見,是鐵門限。即極寫大景,如:〔陰晴眾壑殊〕、〔乾坤日夜 浮〕,亦必不逾此限。非按輿地圖便可云〔平野入青徐〕也,抑登樓所得見者耳。 隔垣聽演雜劇,可聞其歌,不見其舞,更遠(yuǎn)則但聞鼓聲,而可云所演何出乎?前有 齊、梁,后有晚唐及宋人,皆欺心以炫巧。
一詩止于一時一事,自《十九首》至陶、謝皆然。〔夔府孤城落日斜〕,繼以〔月 映荻花〕,亦自日斜至月出,詩乃成耳。若杜陵長篇,有歷數(shù)月日事者,合為一章 ,《大雅》有此體。后唯《焦仲卿》、《木蘭》二詩為然。要以從旁追敘,非言情 之章也。為歌行則合,五言固不宜爾。
古詩無定體,似可任筆為之,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矩矱。故李于鱗謂:唐無五古 詩,言亦近是;無即不無,但百不得一二而已。所謂矩矱者,意不枝,詞不蕩,曲 折而無痕,戌削而不競之謂。若于鱗所云無古詩,又唯無其形埒字句與其粗豪之氣 耳。不爾,則〔子房未虎嘯〕及《玉華宮》二詩,乃李、杜集中霸氣滅盡,和平溫 厚之意者,何以獨(dú)入其選中?
古詩及歌行換韻者,必須韻意不變轉(zhuǎn)。自《三百篇》以至庾、鮑七言,皆不待鉤鎖 ,自然蟬連不絕。此法可通于時文,使股法相承,股中換氣。近有顧夢鱗者,作《 詩經(jīng)塾講》,以轉(zhuǎn)韻立界限,劃斷意旨。劣經(jīng)生桎梏古人,可惡孰甚焉!晉《清商 》、《三洲》曲及唐人所作,有長篇拆開可作數(shù)絕句者,皆●蟲相續(xù)成一青蛇之陋 習(xí)也。
以神理相取,在遠(yuǎn)近之間,才著手便煞,一放手又飄忽去,如〔物在人亡無見期〕 ,捉煞了也。如宋人《詠河鲀》云:〔春洲生荻芽,春岸飛楊花?!仇埶欣?,終 是于河鲀沒交涉?!睬嗲嗪优喜荨撑c〔綿綿思遠(yuǎn)道〕,何以相因依,相含吐?神理 湊合時,自然恰得。
太白胸中浩渺之致,漢人皆有之,特以微言點(diǎn)出,包舉自宏。太白樂府歌行,則傾 囊而出耳。如射者引弓極滿,或即發(fā)矢,或遲審久之,能忍不能忍,其力之大小可 知已。要至于太白止矣。一失而為白樂天,本無浩渺之才,如決池水,旋踵而涸。 再失而為蘇子瞻,萎花敗葉,隨流而漾,胸次局促,亂節(jié)狂興,所必然也。
〔海暗三山雨〕接〔此鄉(xiāng)多寶玉〕不得。迤邐說到〔花明五嶺春〕,然后彼句可來 ,又豈嘗無法哉?非皎然、高柄之法耳。若果足為法,烏容破之?非法之法,則破 之不盡,終不得法。詩之有皎然、虞伯生,經(jīng)義之有茅鹿門、湯賓尹、袁了凡,皆 畫地成牢以陷人者,有死法也。死法之立,總緣識量狹小。如演雜劇,在方丈臺上 ,故有花樣步位,稍移一步則錯亂。若馳騁康莊,取涂千里,而用此步法,雖至愚 者不為也。
情、景名為二,而實(shí)不可離。神于詩者,妙合無垠。巧者則有情中景,景中情。景 中情者,如〔長安一片月〕,自然是孤棲憶遠(yuǎn)之情;〔影靜千官里〕,自然是喜達(dá) 行在之情。情中景尤難曲寫,如〔詩成珠玉在揮毫〕,寫出才人翰墨淋漓、自心欣 賞之景。凡此類,知者遇之;非然,亦鶻突看過,作等閒語耳。
〔更喜年芳入睿才〕與〔詩成珠玉在揮毫〕,可稱雙絕。不知者以〔入〕字〔在〕 字為用字之七,不知渠自順手湊著。
〔欲投人處宿,隔水問樵夫?!硠t山之遼廓荒遠(yuǎn)可知,與上六句初無異致,且得賓 主分明,非獨(dú)頭意識懸相描摹也?!灿H朋無一字,老病有孤舟?!匙匀皇堑窃狸枠?詩。嘗試設(shè)身作杜陵,憑軒遠(yuǎn)望觀,則心目中二語居然出現(xiàn),此亦情中景也。孟浩 然以〔舟楫〕、〔垂釣〕鉤鎖合題,卻自全無干涉。
近體中二聯(lián),一情一景,一法也?!苍葡汲龊J铮妨山?。淑氣催黃鳥,晴光 轉(zhuǎn)綠蘋。〕〔云飛北闕輕陰散,雨歇南山積翠來。御柳已爭梅信發(fā),林花不待曉風(fēng) 開?!辰跃耙玻握邽榍??若四句俱情而無景語者,尤不可勝數(shù),其得謂之非法乎 ?夫景以情合,情以景生,初不相離,唯意所適。截分兩橛,則情不足與,而景非 其景。且如〔九月寒砧催木葉〕,二句之中,情景作對;〔片石孤云窺色相〕四句 ,情景雙收:更從何處分析?陋人標(biāo)陋格,乃謂〔吳楚東南坼〕四句,上景下情, 為律詩憲典,不顧杜陵九原大笑。愚不可瘳,亦孰與療之?
起承轉(zhuǎn)收,一法也。試取初盛唐律驗(yàn)之,誰必株守此法者?法莫要于成章;立此四 法,則不成章矣。且道〔盧家少婦〕一詩作何解?是何章法?又如〔火樹銀花合〕 ,渾然一氣;〔亦知戍不返〕,曲折無端。其他或平鋪六句,以二語括之;或六七 句意已無馀,末句用飛白法飏開,義趣超遠(yuǎn):起不必起,收不必收,乃使生氣靈通 ,成章而達(dá)。至若〔故國平居有所思〕,〔有所〕二字,虛籠喝起,以下曲江蓬萊 、昆明、紫閣,皆所思者,此自《大雅》來;謝客五言長篇用為章法;杜更藏鋒不 露,摶合無垠:何起何收,何承何轉(zhuǎn)?陋人之法,烏足展騏驥之足哉?近世唯楊用 修辨之甚悉。用修工于用法,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。
起承轉(zhuǎn)收以論詩,用教幕客作應(yīng)酬或可;其或可者,八句自為一首尾也。塾師乃以 此作經(jīng)義法,一篇之中,四起四收,非●蟲相銜成青竹蛇而何?兩間萬物之生,無 有尻下出頭,枝末生根之理。不謂之不通,其可得乎?
《樂記》云:〔凡音之起,從人心生也?!彻坍?dāng)以穆耳協(xié)心為音律之準(zhǔn)?!惨蝗?不論,二四六分明〕之說,不可恃為典要?!参袈劧赐ニ?,〔聞〕、〔庭〕二字 俱平,正爾振起。若〔今上岳陽樓〕易第三字為平聲,云〔今上巴陵樓〕,則語蹇 而戾于聽矣?!舶嗽潞健常苍隆?、〔水〕二字皆仄,自可;若〔涵虛混太清 〕易作〔混虛涵太清〕,為泥聲土鼓而已。又如〔太清上初日〕,音律自可;若云 〔太清初上日〕,以求合于粘,則情文索然,不復(fù)能成佳句。又如楊用修警句云: 〔誰起東山謝安石,為君談笑凈烽煙?〕若謂〔安〕字失粘,更云〔誰起東山謝太 傳〕,拖沓便不成響。足見凡言法者,皆非法也。釋氏有言:〔法尚應(yīng)舍,何況非 法?〕藝文家知此,思過半矣。
作詩亦須識字。如思、應(yīng)、教、令、吹、燒之類,有平仄二聲,音別則義亦異。若 粘與押韻,于此鶻突,則荒謬止堪嗤笑。唐人不尋出處,不誇字學(xué),而犯此者百無 一二。宋人以博核見長,偏于此多誤。杜陵以酂侯〔酂〕字作〔才何切〕,平聲粘 ,緣《史》、《漢》注自有兩說,非不識字也。至廉頗音〔婆〕,相如音〔湘〕, 則考據(jù)精切矣。蘇子瞻不知《軒轅彌明詩序》〔長頭高結(jié)〕,〔結(jié)〕字作〔潔〕音 ,稚子之所恥為,而孟浪若此!近見有和人韻者,以〔葑菲〕字音押,雖不足道, 亦可為不學(xué)人永鑒。
唯孟浩然〔氣蒸云夢澤〕,不知〔云土夢作乂〕,〔夢〕本音蒙?!睬嚓柋茪q除〕 不知〔日月其除〕,〔除〕本音住。浩然山人之雄長,時有秀句;而輕飄短味,不 得與高、岑、王、儲齒。近世文征仲輕秀與相頡頏,而思致密贍,骎骎欲度其前。
王子敬作一筆草書,遂欲跨右軍而上。字各有形埒,不相因仍,尚以一筆為妙境, 何況詩文本相承遞耶?一時、一事、一意,約之止一兩句;長言永嘆,以寫纏綿悱 惻之情,詩本教也?!妒攀住芳啊采仙讲赊率彙车绕?,止以一筆入圣證。自潘岳 以凌雜之心,作蕪亂之調(diào),而后元聲幾熄。唐以后間有能此者,多得之絕句耳。一 意中但取一句,〔松下問童子〕是已。如〔怪來妝閣閉〕,又止半句,愈入化境。 近世郭奎〔多病文園渴未消〕一絕,彷佛得之。劉伯溫、楊用修、湯易仍、徐文長 有純凈者,亦無歇筆。至若晚唐饾湊,宋人支離,俱令生氣頓絕?!渤卸鞑辉诿?, 教妾若為容。風(fēng)暖鳥聲碎,日高花影重?!翅t(yī)家名為關(guān)格,死不治。
不能作景語,又何能作情語耶?古人絕唱句多景語,如〔高臺多悲風(fēng)〕、〔蝴蝶飛 南園〕、〔池塘生春草〕、〔亭皋木葉下〕、〔芙蓉露下落〕,皆是也,而情寓其 中矣。以寫景之心理言情,則身心中獨(dú)喻之微,輕安拈出。謝太傳于《毛詩》取〔 吁謨定命,遠(yuǎn)猷辰告〕,以此八句如一串珠,將大臣經(jīng)營國事之心曲,寫出次第, 故與〔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〕同一達(dá)情之妙。
有大景,有小景,有大景中小景?!擦~開時任好風(fēng)〕、〔花覆千官淑景移〕及〔 風(fēng)正一帆懸〕、〔青靄入看無〕,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。若〔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 無中〕、〔江山如有待,花柳更無私〕,張皇使大,反令落拓不親。宋人所喜,偏 在此而不在彼。近唯文征仲《齋宿》等詩,能解此妙。
情語能以轉(zhuǎn)折為含蓄者,唯杜陵居勝,〔清渭無情極,愁時獨(dú)向東〕、〔柔櫓輕鷗 外,含凄覺汝賢〕之類是也。此又與〔忽聞歌古調(diào),歸思欲沾巾〕更進(jìn)一格,益使 風(fēng)力遒上。
含情而能達(dá),會景而生心,體物而得神,則自有靈通之句,參化工之妙。若但于句 求巧,則性情先為外蕩,生意索然矣?!菜闪牦w〕永墮小乘者,以無句不巧也。然 皮、陸二子,差有興會,猶堪諷詠。若韓退之以險韻、奇字、古句、方言矜其饾輳 之巧,巧誠巧矣,而于心情興會,一無所涉,適可為酒令而已。黃魯直、米元章益 墮此障中。近則王謔庵承其下游,不恤才情,別尋蹊徑,良可惜也。
對偶有極巧者,亦是偶然湊手,如〔金吾〕、〔玉漏〕、〔尋常〕、〔七十〕之類 ,初不以此礙于理趣,求巧則適足取笑而已。賈島詩:〔高人燒藥罷,下馬此林間 。〕以〔下馬〕對〔高人〕,噫!是何言與!
一解弈者,以誨人弈為游資。后遇一高手,與對弈,至十?dāng)?shù)子,輒揶揄之曰:〔此 教師棋耳!〕詩文立門庭,使人學(xué)己,人一學(xué)即似者,自詡為〔大家〕,為〔才子 〕,亦藝苑教師而已。高廷禮、李獻(xiàn)吉、何大復(fù)、李于鱗、王元美、鐘伯敬、譚友 夏,所尚異科,其歸一也。才立一門庭,則但有其局格,更無性情,更無興會,更 無思致;自縛縛人,誰為之解者?昭代風(fēng)雅,自不屬此數(shù)公。若劉伯溫之思理,高 季迪之韻度,劉彥炳之高華,貝廷琚之俊逸,湯義仍之靈警,絕壁孤騫,無可攀躡 ,人固望洋而返;而后以其亭亭岳岳之風(fēng)神,與古人相輝映。次則孫仲衍之暢適, 周履道之蕭清,徐昌谷之密贍,高子業(yè)之戌削,李賓之之流麗,徐文長之豪邁,各 擅勝場,沉酣自得;正以不懸牌開肆,充風(fēng)雅牙行,要使光焰熊熊,莫能掩抑,豈 與碌碌馀子爭市易之場哉?李文饒有云:〔好驢馬不逐隊(duì)行?!沉㈤T庭與依傍門庭 者,皆逐隊(duì)者也。
建立門庭,自建安始。曹子建鋪排整飾,立階級以賺人升堂,用此致諸趨赴之客, 容易成名,伸紙揮毫,雷同一律。子桓精思逸韻,以絕人攀躋,故人不樂從,反為 所掩。子建以是壓倒阿兄,奪其名譽(yù)。實(shí)則子桓天才駿發(fā),豈子建所能壓倒耶?故 嗣是而興者,如郭景純、阮嗣宗、謝客、陶公,乃至左太沖、張景陽,皆不屑染指 建安之羹鼎,視子建蔑如矣。降而蕭梁宮體,降而王、楊、盧、駱,降而大歷十才 子,降而溫、李、楊、劉,降而〔江西宗派〕,降而北地、信陽、瑯邪、歷下,降 而竟陵,所翕然從之者,皆一時和哄漢耳。宮體盛時,即有庾子山之歌行,健筆縱 橫,不屑煙花簇湊。唐初比偶,即有陳子昂、張子壽扢揚(yáng)大雅。繼以李、杜代興, 杯酒論文,雅稱同調(diào);而李不襲杜,杜不謀李,未嘗黨同伐異,畫疆默守。沿及宋 人,始爭疆壘。歐陽永叔亟反楊億、劉筠之靡麗,而矯枉已迫,還入于枉,遂使一 代無詩,掇拾誇新,殆同觴令。胡元浮艷,又以矯宋為工。蠻觸之爭,要于興、觀 、群、怨,絲毫未有當(dāng)也。伯溫、季迪以和緩受之,不與元人競勝,而自問風(fēng)雅之 津。故洪武間詩教中興,洗四百年三變之陋。是知立〔才子〕之目,標(biāo)一成之法, 扇動庸才,旦仿而夕肖者,原不足以羈絡(luò)騏驥;唯世無伯樂,則駕鹽車上太行者, 自鳴駿足耳。
所以門庭一立,舉世稱為〔才子〕、為〔名家〕者有故。如欲作李、何、王、李門 下廝養(yǎng),但買得《韻府群玉》、《詩學(xué)大成》、《萬姓統(tǒng)宗》、《廣輿記》四書置 案頭,遇題查湊,即無不足。若欲吮竟陵之唾液,則更不須爾,但就措大家所誦時 文〔之〕、〔于〕、〔其〕、〔以〕、〔靜〕、〔?!?、〔歸〕、〔懷〕熟活字句 湊泊將去,即已居然詞客。如源休一收圖籍,即自謂酂侯,何得不向白華殿擁戴朱 泚耶?為朱泚者,遂袖然自以為天子矣。舉世悠悠,才不敏,學(xué)不充,思不精,情 不屬者,十姓百家而皆是。有此開方便門大功德主,誰能舍之而去?又其下更有皎 然《詩式》一派,下游印紙門神待填朱綠者,亦號為詩?!肚f子》曰:〔人莫悲于 心死?!承乃酪樱尾豢蓤D度予雄耶?
曹子建之于子桓,有仙凡之隔,而人稱子建,不知有子桓,俗論大抵如此。王敬美 風(fēng)神蘊(yùn)藉,高出元美上者數(shù)等,而俗所歸依,獨(dú)在元美。元美如吳夫差倚豪氣以爭 執(zhí)牛耳,勢之所凌灼,亦且如之何哉?敬美論詩,大有玄微之旨。其云〔河下傭〕 者,阿兄即是。揮毫落紙,非云非煙,為五里霧耳。如《送蔡子木詩》:〔一去蔡 邕誰倒屣?可憐王粲獨(dú)登樓?!城『冒才牛缓艏醇?,非〔河下傭〕而何?
元美末年以蘇子瞻自任,時人亦譽(yù)為〔長公再來〕。子瞻詩文雖多滅裂,而以元美 擬之,則辱子瞻太甚。子瞻、野狐禪也,元美則吹螺搖鈴,演《梁皇懺》一應(yīng)付僧 耳?!矠閳筻忞u莫驚覺,更容殘夢到江南?!吃澜弑M生平,能作此兩句不?
立門庭者必饾饤,非饾饤不可以立門庭。蓋心靈人所自有而不相貸,無從開方便法 門,任陋人支借也。人譏〔西昆體〕為獺祭魚,蘇子瞻、黃魯直亦獺耳!彼所祭者 ,肥油江豚;此所祭者,吹沙跳浪之鲿鯊也。除卻書本子,則更無詩。如劉彥炳詩 :〔山圍曉氣蟠龍虎,臺枕東風(fēng)憶鳳凰?!池愅㈣⒃姡骸参覄e語兒溪上宅,月當(dāng)二 十四回新?!场踩绾稳f國尚戎馬,只恐四鄰無故人。〕用事不用事,總以曲寫心靈 ,動人興、觀、群、怨,卻使陋人無從支借;唯其不可支借,故無有推建門庭者, 而獨(dú)起四百年之衰。
〔落日照大旗,馬鳴風(fēng)蕭蕭〕,豈以〔蕭蕭馬鳴,悠悠旆旌〕為出處耶?用意別, 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,出語時偶然湊合耳。必求出處,宋人之陋也。其尤酸迂不通 者,既于詩求出處,抑以詩為出處,考證事理。杜詩:〔我欲相就沽斗酒,恰有三 百青銅錢。〕遂據(jù)以為唐時酒價。崔國輔詩:〔與沽一斗酒,恰用十千錢?!尘投?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,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?求出處者,其可笑類如此。
一部杜詩,為劉會孟堙塞者十之五,為《千家注》沉埋者十之七,為謝疊山、虞伯 生污蔑更無一字矣。開卷《龍門奉先寺詩》:〔天闕象緯逼,云臥衣裳冷?!潮M人 解一〔臥〕字不得,只作人臥云中,故于〔闕〕字生許多胡猜亂度。此等下字法, 乃子美早年未醇處,從陰鑒、何遜來,向后脫卸乃盡,豈黃魯直所知耶?至〔沙上 鳧雛傍母眠〕,誣為嘲誚楊貴妃、安祿山,則市井惡少造謠歌,誚鄰人閨閫惡習(xí), 施之君父,罪不容于死矣。
《小雅鶴鳴》之詩,全用比體,不道破一句,《三百篇》中創(chuàng)調(diào)也。要以俯仰物理 而詠嘆之,用見理隨物顯,唯人所感,皆可類通;初非有所指斥,一人一事,不敢 明言,而姑為隱語也。若他詩有所指斥,則皇父、尹氏、暴公,不憚直斥其名,歷 數(shù)其慝;而且自顯其為家父,為寺人孟子,無所規(guī)避。詩教雖云溫厚,然光昭之志 ,無畏于天,無恤于人,揭日月而行,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(tài)乎?《離騷》雖多 引喻,而直言處亦無所諱。宋人騎兩頭馬,欲博忠直之名,又畏禍及,多作影子語 巧相彈射,然以此受禍者不少,既示人以可疑之端,則雖無所誹誚,亦可加以羅織 。觀蘇子瞻烏臺詩案,其遠(yuǎn)謫窮荒,誠自取之矣;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鳴,三木 加身,則曰〔圣主如天萬物春〕,可恥孰甚焉!近人多效此者,不知輕薄圓頭惡習(xí) ,君子所不屑久矣。
近體,梁、陳已有,至杜審言而始葉于度。歌行,鮑、庾初制,至李太白而后極其 致。蓋創(chuàng)作猶魚之初漾于洲渚,繼起者乃泳游自恣,情舒而鱗鬐始展也。七言絕句 ,初盛唐既饒有之,稍以鄭重,故損其風(fēng)神。至劉夢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,于以揚(yáng) 扢性情,馺娑景物,無不宛爾成章,誠小詩之圣證矣。此體一以才情為主。言簡者 最忌局促,局促則必有滯累;茍無滯累,又蕭索無馀。非有紅爐點(diǎn)雪之襟宇,則方 欲馳騁,忽爾蹇躓;意在矜莊,只成疲苶。以此求之,知率筆口佔(zhàn)之難,倍于按律 合轍也。夢得而后,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麗塵。白樂天、蘇子瞻皆有合作,近則 湯義仍、徐文長、袁中郎往往能居勝地,無不以夢得為活譜。才與無才,情與無情 ,唯此體可以驗(yàn)之。不能作五言古詩,不足入風(fēng)雅之室;不能作七言絕句,直是不 當(dāng)作詩。區(qū)區(qū)近體中覓好對語,一四六幕客而已。
七言絕句,唯王江寧能無疵颣;儲光義、崔國輔其次者。至若〔秦時明月漢時關(guān)〕 ,句非不鏈,格非不高,但可作律詩起句,施之小詩,未免有頭重之病。若〔水盡 南天不見云〕、〔永和三日蕩輕舟〕、〔囊無一物獻(xiàn)尊親〕、〔玉帳分弓射虜營〕 ,皆所謂滯累,以有襯字故也。其免于滯累者,如〔只今唯有西江月,曾照吳王宮 里人〕、〔黃鶴樓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〕、〔此夜曲中聞《折柳》,何人不 起故園情〕,則又疲苶無生氣,似欲匆匆結(jié)煞。
作詩但求好句,已落下乘。況絕句只此數(shù)語,拆開作一俊語,豈復(fù)成詩?〔百戰(zhàn)方 夷項(xiàng),三章且易秦。功歸蕭相國,氣盡戚夫人?!城∷埔粷h高帝謎子,擲開成四片 ,全不相關(guān)通。如此作詩,所謂〔佛出世也救不得〕也。
建立門庭,已絕望風(fēng)雅。然其中有本無才情,以此為安身立命之本者,如高廷禮、 何大復(fù)、王元美、鐘伯敬是也。有才情固自足用,而以立門庭故自桎梏者,李獻(xiàn)吉 是也。其次則譚友夏亦有牙后慧,使不與鐘為徒,幾可分文徵仲一席,當(dāng)于其五七 言絕句驗(yàn)之。
論畫者曰:〔咫尺有萬里之勢?!骋弧矂荨匙忠酥?。若不論勢,則縮萬里于咫尺 ,直是《廣輿記》前一天下圖耳。五言絕句,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,唯盛唐人能得 其妙。如〔君家住何處?妾住在橫塘。停船暫借問,或恐是同鄉(xiāng)〕,墨氣所射,四 表無窮,無字處皆其意也。李獻(xiàn)吉詩:〔浩浩長江水,黃州若個邊?岸回山一轉(zhuǎn), 船到堞樓前?!彻套圆皇Т孙L(fēng)味。
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,七言絕句自歌行來,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;律詩從此出, 演令充早日暢耳。有云:絕句者,截取律詩一半,或絕前四句,或絕后四句,或絕 首尾各二句,或絕中兩聯(lián)。審爾,斷頭刖足,為刑人而已。不知誰作此說,戕人生 理?自五言古詩來者,就一意中圓凈成章,字外含遠(yuǎn)神,以使人思;自歌行來者, 就一氣中駘宕靈通,句中有馀韻,以感人情。脩短雖殊,而不可雜冗滯累則一也。 五言絕句,有平鋪兩聯(lián)者,亦陰鑒、何遜古詩之支裔。七言絕句,有對偶如:〔故 鄉(xiāng)今夜思千里,霜鬢明朝又一年〕,亦流動不羈,終不可作〔江間波浪兼天涌,塞 上風(fēng)云接地陰〕平實(shí)語。足知絕律四句之說,牙行賺客語,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。
《大雅》中理語造極精微,除是周公道得,漢以下無人能嗣其響。陳正字、張曲江 始倡《感遇》之作,雖所詣不深,而本地風(fēng)光,駘宕人性情,以引名教之樂者,風(fēng) 雅源流,于斯不昧矣。朱子和陳、張之作,亦曠世而一遇。此后唯陳白沙為能以風(fēng) 韻寫天真,使讀之者如脫鉤而游杜蘅之沚。王伯安厲聲吆喝:〔個個人心有仲尼。 〕乃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語,驕橫鹵莽,以鳴其〔蠢動含靈,皆有佛性〕之說, 志荒而氣因之躁,陋矣哉!
門庭之外,更有數(shù)種惡詩:有似婦人者,有似衲子者,有似鄉(xiāng)塾師者,有似游食客 者。婦人、衲子,非無小慧;塾師、游客,亦侈高談。但其識量不出針線蔬筍,數(shù) 米量鹽,抽豐告貸之中;古今上下哀樂,了不相關(guān),即令揣度言之,亦粵人詠雪, 但言白冷而已。然此數(shù)者,亦有所自來,以為依據(jù):似婦人者,仿《國風(fēng)》而失其 不淫之度。晉、宋以后,柔曼移于壯夫;;近則王辰玉、譚友夏中之。似衲子者, 其源自東晉來。鐘嶸謂陶令為隱逸詩人之宗,亦以其量不弘而氣不勝,下此者可知 已。自是而賈島固其本色;陳無己刻意冥搜,止墮齏鹽窠臼;近則鐘伯敬通身陷入 ;陳仲醇縱饒綺語,亦宋初九僧之流亞耳。似塾師、游客者,《衛(wèi)風(fēng)》、《北門》 實(shí)為作俑。彼所謂〔政散民流,誣上行私而不可止〕者,夫子錄之,以著衛(wèi)為狄滅 之因耳。陶公〔饑來驅(qū)我去〕,誤墮其中。杜陵不審,鼓其馀波。嗣后啼饑號寒, 望門求索之子,奉為羔雉,至陳昂、宋登春而丑穢極矣。學(xué)詩者,一染此數(shù)家之習(xí) ,白練受污,終不可復(fù)白,尚戒之哉!
艷詩有述歡好者,有述怨情者,《三百篇》亦所不廢;顧皆流覽而達(dá)其定情,非沉 迷不反,以身為妖冶之媒也。嗣是作者,如〔荷葉羅裙一色裁〕,〔昨夜風(fēng)開露井 桃〕,皆艷極而有所止。至如太白《烏棲曲》諸篇,則又寓意高遠(yuǎn),尤為雅奏。其 述怨情者,在漢人則有〔青青河畔草,郁郁園中柳〕,唐人則〔閨中少婦不知愁〕 、〔西宮夜靜百花香〕,婉孌中自矜風(fēng)軌。迨元、白起,而后將身化作妖冶女子, 備述衾裯中丑態(tài)。杜牧之惡其蠱人心,敗風(fēng)俗,欲施以典刑,非已甚也。近則湯義 仍屢為泚筆,而固不失雅步。唯譚友夏渾作青樓淫咬,須眉盡喪;潘之恒輩又無論 已?!肚迳糖菲鹱詴x、宋,蓋里巷淫哇,初非文人所作,猶今之《劈破玉》、《 銀紐絲》耳。操觚者即不惜廉隅,亦何至作《懊儂歌》、《子夜》、《讀曲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