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曩輯漁洋《杜詩話》一卷，不盡評騭語也。而外間所傳漁洋評本，又多雜以偽作 。今就海鹽張氏刻本摘記?！顿?zèng)李白》：〔此詩語意，原不甚楚楚?！?/p>
■方綱竊按：此評固謬，不待辨說矣。然愚所見評杜本，則此條是王西樵之筆，張 刻誤為漁洋也。漁洋幼學(xué)詩于西樵，或有傳錄踵訛者，尚不止此。今姑就張刻記出 。其西樵評本，直抹杜詩處極多，不能悉舉正矣。學(xué)者勿惑焉?！杜憷畋焙Ｑ鐨v下 亭》：〔此首頗近《選》?！?/p>
■按此評亦非漁洋之筆?！锻钐氐菤v下古城員外新亭》：〔以上二首并暫如臨 邑詩，與公他詩不類，當(dāng)是有意仿北海耳?！?/p>
■按此亦西樵評?！抖沼袘牙畎住罚骸病焊鼘ぜ螛鋫鳌欢Z，畢竟難通。〕
■按此亦西樵評也。愚所見漁洋評本，則獨(dú)圈此聯(lián)，信知偽本之不足信矣。 ○以此二句為難通，是乃真未通人之語。豈有漁洋作此評者乎？自此以下，皆依愚 所舊鈔次序，不依張刻。《送孔巢父歸江東》：〔結(jié)句有深意。〕
■按此西樵評?！讹嬛邪讼筛琛罚骸矡o首無尾，章法突兀，然非杜之至者?！?/p>
■按此亦西樵評也。又有〔無意味，于鱗誤選〕云云。又抹〔左相〕句，皆謬之甚 者。而張氏刻本錄之，貽誤匪細(xì)?！陡叨甲o(hù)驄馬行》：〔此子美少壯時(shí)作，無一句 不精悍。〕
■按此條是漁洋評?！锻T公登慈恩寺塔》：〔西樵云：此作不為完美之篇，五句 『方知』二字與『曠士』二句不相協(xié)，末八句四截不相續(xù)，中間一段，則誠奇語耳 。『秦山』五字，是憑高奇句?！?/p>
■按此評愚所見本是西樵筆也，上無〔西樵云〕三字；今以張刻屬漁洋，而有〔西 樵云〕三字。即此一條推之，則外間所傳西樵評本，托名漁洋，不為無因耳。蓋漁 洋早年學(xué)詩于其兄，有手錄西樵語，后遂誤傳為漁洋評耶？第張刻此卷自識，謂未 睹其全，則又非外間所傳以西樵評溷入之本矣。足見藝林多傳新城王氏評本，真贗 雜淆久矣。愚此卷附記之，裨益良非淺也。 ○愚所見漁洋評本，此篇評云：〔與高適、薛據(jù)三篇，氣魄真勁敵。〕此評勝此遠(yuǎn) 矣，其偽妄何待辨？此詩但以高、薛相擬，尚未為極至也，已勝西樵之評遠(yuǎn)矣。西 樵語本不必與辨，然海鹽張氏既刻入《帶經(jīng)堂詩話》卷中，誠恐有誤信者，豈可嘿 而息乎！其謂此篇非完美之作，而但賞中段之奇，若果通篇非完美，而結(jié)處八句又 四截不相屬，則豈可專賞其中間奇句？此非以目皮相者乎！第五句〔方知〕二字提 起，正與〔仰穿〕、〔始出〕一氣銜接，其上句〔自非〕二字，先用反說，亦正與 此第五句以下相應(yīng)也。乃謂之〔不相協(xié)〕，可乎？末八句筆筆正鋒，何以謂之〔不 相續(xù)〕，豈欲于八句內(nèi)用虛活字連系，方謂之相續(xù)乎？此是三家村習(xí)八股者語耳。 《醉時(shí)歌》：〔『相如』二句應(yīng)刪。結(jié)似律，不甚健。〕
■按此卻是漁洋評，而實(shí)謬誤。〔相如〕、〔子云〕一聯(lián)，在〔高歌〕一聯(lián)下，以 伸其氣，乃覺〔高歌〕二句倍有力也。此猶之謝玄暉《新亭渚別范云》詩〔廣平〕 、〔茂陵〕一聯(lián)，必借用古事，以見兩人心事之實(shí)跡也。漁洋乃于玄暉詩亦欲刪去 〔廣平〕一聯(lián)，以為超逸，正與評杜詩此二句之應(yīng)刪，其謬同也。愚嘗謂空同、滄 溟以格調(diào)論詩，而漁洋變其說曰神韻，神韻者，格調(diào)之別名耳。漁洋意中，蓋純以 脫化超逸為主，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實(shí)際，豈容一概相量乎？至此篇末〔生前相遇且 銜杯〕一句，必如此乃健，而何以反云〔似律不健〕耶？且此句并不似律，試合上 一句讀之，若上句第二字仄起，而此收句〔生前〕〔前〕字平聲，則似乎與律相近 也。今上句〔不須〕〔須〕字亦是平聲，而此收句第二字又用平聲，則正與律不相 似矣。何以云〔似律〕乎？況即使上句第二字用仄起，此收句第二字用平，亦必古 詩內(nèi)有音節(jié)逼到不得不然，而后以似律之句結(jié)之，亦必不可云〔結(jié)似律〕也。況又 上下句第二字皆平耶？先生獨(dú)不讀杜公《人日寄高常侍》之七言古詩乎：〔鼓瑟至 今悲帝子，曳裾何處覓王門。文章曹植波瀾闊，服食劉安德業(yè)尊。長笛誰能亂愁思 ，昭州詞翰與招魂。〕此結(jié)段一連六句，平仄粘連，竟與律詩無別，而更覺其古也 。漁洋先生乃必篇篇結(jié)句皆以下三字純用平聲為正調(diào)乎？ ○此篇結(jié)六句，〔先生早賦歸去來〕一句，既以第六字用仄矣，〔儒術(shù)于我何有哉 〕句，又于第六字用仄，所以此下相間以二句之下三字皆平也。此二句下三字皆平 ，所以不能即結(jié)住者，一連二句之平仄平，與一連二句之平平平，正相齊押住，則 其勢必不可即作結(jié)句矣。而此下結(jié)句，若又用三平之調(diào)，則又是直縱不收之音節(jié)矣 。所以必用二四六相諧之調(diào)作一句結(jié)，乃可以結(jié)住也。此乃音節(jié)正變相乘一定之理 ，而漁洋轉(zhuǎn)以為〔似律〕，此誠何說哉？《麗人行》：〔意在言外，《三百篇》之 致也?！?/p>
■按此評不謬。然是西樵評?！稖勞樾小罚骸材┍緷h武《秋風(fēng)辭》，妙在絕不相似 ，古人之善學(xué)如此。〕
■按此是漁洋評?！稖勞槲髂吓_》：〔『錯(cuò)磨終南翠』二句，刻畫。〕
■按此漁洋評。《示從孫濟(jì)》：〔『所來為宗族』二句，笑柄?！?/p>
■按此是漁洋評。其意以超逸語為古雅，故見此等句若近質(zhì)率者，輒笑之。其實(shí)論 詩不應(yīng)如此?！渡吃沸小罚骸步Y(jié)未喻?！?/p>
■按此亦漁洋評。不知其意欲如何收束？此結(jié)句正不當(dāng)深求也?！稇蚝嗋崗V文兼呈 蘇司業(yè)》：〔偶爾妙謔，便成故實(shí)?！?/p>
■按此漁洋評?！短煊婒T歌》：〔畫出神駿?！辰Y(jié)處云：〔無限感慨，一句盡之 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。《蘇端薛復(fù)筵簡薛華醉歌》：〔賞其生造?！辰Y(jié)處云：〔忽然生色 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，亦皆不知詩者之語?！栋鯇O》：〔此等自是老杜獨(dú)絕，他人一字 不能道矣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。《哀江頭》：〔亂離事只敘得兩句，『清渭』以下以唱嘆出之，筆 力高不可攀。樂天《長恨歌》，便覺相去萬里。即兩句亦是唱嘆，不是實(shí)敘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，所說皆合，但不必以《長恨歌》相較量耳?！洞笤扑沦澒克氖住?：〔其一『開懷無愧辭』，語似陶。其三『玉繩迥斷絕』，言殿宇之高，玉繩亦為 虧蔽而斷絕也。〕
■按此皆西樵評。然予見漁洋評本，其一〔撞鐘齋及茲〕，評云〔拙句〕，此則亦 猶西樵評。其二〔文義難通〕云云。其三〔夜深殿突兀〕二句，評云〔三四果是名 句?！橙粍t漁洋之讀杜，如此等亦皆未造其至者?！断睬纭罚骸病壕煤涤暌嗪茫?雨晴亦佳』，皆是人胸臆語，公先探而出之耳。〕
■按此西樵評。《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》：〔『柱史晨征憩』，趁韻。『后 漢更列帝』，唐雖遭亂，然非滅而更興，不得以后漢為比?！?/p>
■按此二條漁洋、西樵評本皆無?！端晚f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禦判官》：〔結(jié)弱。 〕
■按此西樵評?！痘奕諏ご揸罘狻罚骸病荷瞎鸥鹛烀瘛凰木洌么艘欢紊?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?！锻讲綒w行》：〔平正通達(dá)，尚嫌淺易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。真八股先生語?！队袢A宮》：〔后亦弩末，竟刪四句更警?！?/p>
■按西樵評。其謬至此！《前出塞》：〔九首是一首。〕
■按西樵評。此亦時(shí)文先生語?！斗钯?zèng)鮮于京兆二十韻》：〔『計(jì)疏疑翰墨』一聯(lián) ，西樵嗟賞此二語，每三復(fù)之。〕
■按此在予所見本，是西樵評。而張刻有〔西樵云云〕，是則漁洋評本，實(shí)有述西 樵語者，無怪二本之偶有同異也。蓋漁洋每喜舉兄說耳，茍非大乖謬者，并存何害 ?！多嵏今R宅宴洞中》：〔此詩過苦，無甚趣味?！呵貥恰痪洌o語也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謬評?！独畋O(jiān)宅》：〔意頗諷之。三四句俗。〕
■按此亦西樵評?！都偕健罚骸矡o味?！?/p>
■按漁洋評云〔可刪?！场稌喝缗R邑至碏山湖亭懷李員外》：〔語亦不佳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?！兑焉先嗣S》：〔『岱宗夫如何』『夫』字，及此詩『可以』字 ，皆是少陵句法?！?/p>
■按此是西樵謬評，然亦即錄漁洋評者誤入之。正恐新城詩學(xué)，于〔岱宗〕句竟未 之解耳?！册纷诜蛉绾巍澄遄?，是杜公出神之筆，〔如何〕二字虛，〔夫〕字實(shí)， 從來皆誤解也。此一〔夫〕字，實(shí)指岱宗言之，即下七句全在此一〔夫〕字內(nèi)。蓋 少陵縱目遍齊、魯二大邦，而其〔青未了〕，所以不得不仰嘆之。此〔夫〕字，猶 言〔不圖為樂之至于斯〕，〔斯〕字神理，乃將〔造化神秀〕、〔蕩胸層云〕諸句 ，皆攝入此一〔夫〕字內(nèi)，神光直叩真宰矣。豈得以虛活字妄擬之乎？《房兵曹胡 馬》：〔落筆有一瞬千里之勢。『批』、『峻』字，今人以為怪矣?！?/p>
■按此亦西樵語。夫誰以為怪哉？蓋先生自以為怪乎？《畫鷹》：〔西樵云：命意 精警，句句不脫『畫』字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語。而張刻有〔西樵云〕三字，則是漁洋述之也。爾日未嘗聞新城王氏 專以制舉義得名也，何以八股氣味深入至此?！杜R邑舍弟書至苦雨》：〔『利涉』 句太遠(yuǎn)無涉?！?/p>
■按此亦西樵語?！哆^宋員外舊莊》：〔五六句感慨跌宕，無所不包。〕
■按此亦西樵語?！兑寡缱笫锨f》：〔起甚有風(fēng)趣，結(jié)遠(yuǎn)。〕
■按此西樵語?！端团岫拔居兰巍罚骸财?。〕
■按此評未見。《游何將軍山林十首》：〔『紅綻雨肥梅』，俗句?！?/p>
■按此則是漁洋評也。漁洋以超逸立格，故應(yīng)戒人看白香山詩也?！兜眉視罚骸?此等事作一排律，自不能盡意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謬說?！缎写握蚜辍罚骸病河褚隆灰宦?lián)，言神靈如在也?！?/p>
■按此西樵評。《端午日賜衣》：〔何大復(fù)極贊此，吾所不知?！?/p>
■按此評未見。《送李校書》：〔『老雁』句比也?！?/p>
■此亦西樵。《洗兵馬》：〔此杜集七古中極整麗可法者。〕
■亦西樵?！恫『筮^王倚飲贈(zèng)歌》：〔又一體。〕
■亦西樵?！顿O阮隱居》：〔結(jié)說盡。〕
■亦西樵?！肚才d五首》：〔達(dá)?！?/p>
■亦西樵。《鳳凰臺》：〔似孟郊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秳﹂T》：〔高視見霸王〕句抹〔王〕字：〔王，平聲?！?/p>
■按此亦西樵謬語。試問〔以力假仁者霸，以德行仁者『王』〕字，亦是平聲乎？ 《戲?yàn)殡p松圖歌》：〔起處便老放。『葉里松子』句，看此老筆底畫意?！?/p>
■亦皆西樵。《光祿阪行》：〔『暝色』句不如『暝色帶遠(yuǎn)客?！弧?/p>
■亦西樵。《陳拾遺故宅》：〔『圣賢』、『日月』，太過?！?/p>
■此亦西樵誤也?！菜F者圣賢〕，〔圣賢〕二字，正用陳拾遺詩也。陳伯玉《懷 古》詩：〔賢圣幾凋枯?！炒祟惪焦攀ベt語，拾遺每多有之。若以〔圣賢〕指陳 拾遺，則誤也。至于〔日月〕二字，承上句〔揚(yáng)馬〕言之，亦豈可泥耶？
《謁文公上方》：〔『庭前猛虎』，謂石也?！?/p>
■亦西樵。《山寺》：〔老杜頻用『樹羽』字，皆未妥?！?/p>
■亦西樵。《桃竹杖引》：〔酷似太白?！?/p>
■亦西樵誤也。蓋以間用長句，遂妄謂似太白，不特不識杜，亦不識李矣?！抖?行》：〔『有鳥名鴝鵒』三句比也。〕
■亦西樵謬語。不知何比？《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》：〔起處全是樂府意?！?/p>
■亦西樵。《八哀詩》：〔《八哀詩》本非集中高作，世多稱之不敢議者，皆揣骨 聽聲者耳。其中累句，須痛刊之方善。石林葉氏之言，其識勝崔德符多矣。余《居 易錄》中詳之。〕
■按此則漁洋評也。今以漁洋諸條，詳列于此。
■《漁洋詩話》云：〔杜《八哀詩》，最冗雜不成章，亦多啽囈語，而古今稱之， 不可解也?！?/p>
■《居易錄》一條云：〔杜《八哀詩》，鈍滯冗長，絕少剪裁。而前輩多推之，崔 德符至謂『可表里《雅》、《頌》』，過矣！試摘其累句，如《汝陽王》云：『愛 其謹(jǐn)潔極』，『上又回翠麟』，『天笑不為新』，『手自與金銀』，『匪惟帝老大 ，皆是王忠勤』。《李邕》云：『眄睞皆已虛，跋涉曾不泥』，『眾歸給美，擺 落多藏穢』，『是非張相國，相扼一危脆』?！短K源明》云：『秘書茂松色』，『 溟漲本末淺』?！段脑酚⑷A》本異，亦不可曉?！多嶒吩疲骸旱爻缡看蠓颍瑳r乃 氣精爽』，『方朔諧太枉』，『寡鶴誤一響』?！稄埦琵g》云：『骨驚畏曩哲，鬒 變負(fù)人境』，『諷詠在務(wù)屏』，『用才文章境』，『散帙起翠螭』，『未闕只字警 』云云，率不可曉。披沙揀金，在慧眼自能辨之。未可為群瞽語白黑也。〕
■又一條云：〔予嘗議子美《八哀詩》，《后村詩話》先已言之，曰：『如《鄭虔 》之類，每篇多蕪詞累句，或?yàn)轫嵕校馇窏l暢。不如《飲中八仙》之警策。蓋《 八仙歌》每人止三兩句，《八哀詩》或累押二三十韻，以此知繁不如簡，大手筆亦 然。』又云：『《八哀詩》，崔德符以為表里《雅》、《頌》，中古作者莫及。韓 子蒼謂其筆力變化，與太史公諸贊方駕。惟葉石林謂長篇最難，魏、晉已前，不過 十韻，常使人以意逆志，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。此八篇，本非集中高作，而世多尊 稱，不敢議其病。蓋傷于多，如《李北?！?、《蘇源明》篇中多累句，刮去其半方 善。石林之論累句之病，并為長篇者，不可不知。』右皆確論，與予意吻合?！?/p>
■并錄予舊抄漁洋評本于后：
■〔《八哀詩》自是鉅篇，顧多鈍拙不可曉。何也？〕
■《贈(zèng)司空王公思禮》：〔物不隔〕三字抹，〔九曲〕四句密圈，〔自有適〕三字 抹，〔爽氣〕句密圈。
■《故司徒李公光弼》：〔零落〕句密圈。
■《贈(zèng)左仆射鄭國公巖公武》：〔不知萬乘出〕四句密圈，〔終相并〕三字抹：〔 多冗長之句?！?/p>
■《贈(zèng)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》：〔虬髯〕二句密圈，〔愛其謹(jǐn)潔極〕句抹，〔上又 回〕句抹，〔不為新〕三字抹，〔圣聰〕句抹，〔匪惟帝〕二句抹。
■《贈(zèng)秘書監(jiān)江夏李公邕》：起二句密圈，〔森然〕句密圈，〔多藏穢〕三字抹， 〔竟掩〕句卻未抹。張刻此句全抹，評云〔不倫〕。以予所見，此是西樵評。此所 云〔不倫〕者，又與漁洋所摘累句之說不同?！参４唷扯帜ā?/p>
■《故秘書少監(jiān)武功蘇公源明》：〔氣精爽〕三字抹，〔太枉〕二字抹，〔寡鶴〕 句抹，〔百年〕二句密圈。
■《故右仆射相國曲江張公九齡》：〔詩罷地有馀〕二句密圈，〔用才〕句抹，〔 翠螭〕二字抹，〔未闕〕句抹。
■按漁洋以此八詩為鉅篇，原自與前人贊賞略同。其所摘累句，則漁洋于詩，以妙 悟超逸為至，與杜之陰陽霅帥、利鈍并用者，本不可同語也。愚于《八哀詩附記》 卷中，偶亦及此。今舉其一條云：〔《汝陽王琎》篇中，專敘射雁一事，史遷法也 ?！荷嫌只卮澉搿?，乃插入之筆，若無此句，則『扣馬』、『諫獵』諸句，皆無根 矣。此種健筆，豈得以漁洋之評議之？其馀漁洋所摘累句，又或以為啽囈難曉，若 然，則《三百篇》變雅中亦頗多似后人不可曉之句矣。善論詩者，豈可如此！且如 『金銀』二字，以今日俗眼視之，似是俗字乎？然而『不貪夜識金銀氣』，又何嘗 非『金銀』二字連用？亦將以為累句乎？如以漁洋所抹累句，若『紅綻雨肥梅』， 與上句『綠垂風(fēng)折筍』等耳?！壕G』不聞其俗，而『紅』獨(dú)俗乎？『筍』不聞其俗 ，而『梅』獨(dú)俗乎？『垂』不聞其俗，而『綻』獨(dú)俗乎？『折』不聞其俗，而『肥 』獨(dú)俗乎？蓋漁洋為詩，多擇樂府中清雋之字；不則年號、地名亦選其清雋悅目之 字。如是則詩人止當(dāng)用清揚(yáng)、婉孌之字，而不當(dāng)用『●●』、『戚施』之字矣。說 詩正不當(dāng)如此也?！?/p>
■約而言之，葉石林可謂〔以意逆志〕，上溯魏、晉者，此原是漁洋論五言詩之大 旨，其所鈔《三昧》、《十選》，皆此職志也。然漁洋于六朝則鈔及庾子山廿韻之 作，而于唐則轉(zhuǎn)不取十韻外者，何也？故其于初唐亦止取短章以為近古，而長篇?jiǎng)t 以為近靡，又何論元、白諸篇矣。若杜公五言古詩，長篇如《北征》諸作，正復(fù)何 減《雅》、《頌》，而可以長短較量乎？所以就學(xué)杜言之，人皆知其高古雄渾，而 其用鈍筆處，不如其用利筆之適于諷誦也。即如〔苗滿空山〕一聯(lián)，更無人理會(huì)矣 。觀古人墨跡，遇禿毫處，則嗤為敗筆者，人皆如是耳！然而杜詩初不以鈍筆見長 ，即漁洋之每摘杜公累句，固于學(xué)杜之理，非其至論，而亦于評杜之妙，初不相妨 也。杜詩固不因漁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損，即漁洋之論詩，亦豈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損 乎？況愚所見漁洋評杜之真本，其所圈識，尤關(guān)精微之詣。愚方欲摘取漁洋圈識之 句，以醒學(xué)者之目，又恐其近似時(shí)文八股之習(xí)，是以聯(lián)因張氏此刻內(nèi)《八哀詩》評 ，而略具其概于此。愚豈敢以漁洋心眼，印定讀杜之指歸哉？
■又張刻此內(nèi)〔事絕萬手搴〕句、〔正始〕句、〔不要懸黃金〕二句，皆全抹，評 云〔多不可解〕。此則漁洋本所未抹。蓋西樵亦多摘其累句，又不盡出漁洋也。又 〔百年見存沒〕二句，評云〔十字悲甚〕，亦非漁洋語。此皆無足詳辨者。《奉酬 薛十二丈判官見贈(zèng)》：〔卓氏近新寡〕以下，西樵云：〔忽入此一段，不倫不理， 無端之甚?！场部罩杏野谆ⅰ扯淠ǎ骸踩鐕艺Z?！场蚕逋醣⌒雄E〕以下：〔此段 又不倫。〕
■按此有〔西樵云〕三字，則亦漁洋述其兄語也。讀杜詩何苦于此等處尋鬧?！蹲?歌行贈(zèng)公安顏少府》：〔『君不見』句，樸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渡纤矐选罚骸病焊F迫』二句，真。〕〔回斡〕以下：〔『回斡』五 字已足，不必下四句。鄭繼之謂『此等為杜公滯處』，良是。〕
■按此亦西樵評也?！不匚用魇苁凇骋痪洌氐蒙扉L以下四句，其氣乃足，何為轉(zhuǎn) 欲省下四句乎？《早行》：〔『前王』二句，亦是警語?！罕淘宸遣幻?，此句語 勢不亮，下句覺接不倫?！?/p>
■此亦西樵語，直不知詩理者！此詩圓至深厚，乃是以中鋒之筆出之，為此評者， 自不解耳。《歲晏行》：〔『歲云暮矣多北風(fēng)』四句，喜其氣老，只在參錯(cuò)中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额}鄭縣亭子》：〔『巢邊』句，比也?！?/p>
■亦西樵。《望岳》：〔無一句與前人登華同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兜蒙岬芟⒍住菲湟唬骸泊说冉远胖纱嬲撸坏靡云淦蕉鲋?『憐』、『存』語更凄。〕
■亦西樵也。誰言〔平而忽之〕哉？時(shí)文習(xí)氣，至于如此！《憶弟》：〔『兵在見 何由』，樸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肚刂蓦s詩二十首》其十七：〔『檐雨亂淋幔』下三字，不成句?！?/p>
■亦西樵謬語?！遁筝纭罚骸簿渚涮?。〕
■亦西樵?？尚?！《有客》：〔作聲價(jià)，卻有致。〕
■亦西樵。《野老》：〔『片云』，比也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渡倌晷小罚骸仓睍?，不求語工，但覺格老?！?/p>
■亦西樵。《贈(zèng)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》：〔此詩自敘處大多，覺氣格亦散緩?！?/p>
■亦西樵謬說?！洞沦缰莨抻隄癫坏蒙习秳e王十二判官》：〔末句『汝』俱指 鷗，非也。余謂指王判官?！?/p>
■亦西樵。此末句〔汝〕字，豈有指鷗之理？何須辨說！《謁先主廟》：〔包舉得 大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杜碱}》：〔此篇前半氣勢甚雄，惜后半多滯語?！?/p>
■此評予所未見，不知是西樵，抑是漁洋？要是不知詩者語耳。不特所云〔后半多 滯〕是謬語也，即所云〔起處甚雄〕亦是謬贊?！杜碱}》一篇，讀者或目為前后二 截，固謬矣；即以起二句，似是統(tǒng)挈全篇，而實(shí)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。愚嘗與即墨 張肖蘇論之，又與欽州馮魚山論之，詳具于《杜詩附記》卷內(nèi)?！肚锶召绺亼鸭?鄭監(jiān)李賓客一百韻》：〔未免鋪敘，難此整贍。『霧雨』句自己，『馨香』句鄭、 李?！?/p>
■此評亦未見，不知是西樵，是漁洋？其以〔霧雨〕句為杜自謂，亦未然?！抖捶?》：〔《洞房》、《宿昔》諸篇，俯仰盛衰，自是子美絕作。〕
■此漁洋評?！冻觏f昭州見寄》：〔起老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肚锕?jié)有感》：〔此等則李滄溟之濫觴也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吨壑幸寡┯袘驯R十四侍御弟》：〔『舟重』句遂為詠雪粉本?！?/p>
■亦西樵?！秾ρ罚骸病耗殷馈徊灰擞小恒y壺』。〕
■此評卻是西樵。然漁洋亦抹〔銀壺〕二字。
■方綱自束發(fā)誦詩，所見杜詩古今注本，已三十馀種。手錄前人諸家之評，及自附 評語，丹黃涂乙，亦三十三遍矣。大約注家于事實(shí)或有資以備考，于詩理則概未之 有聞。評家本不易言，在杜公地分，既非后來學(xué)者所能仰窺，其謬誤擅筆者，固不 必言矣。即或出于詩家，偶有所見，而就其稍近者，亦有二端：一則或出于初誦讀 時(shí)，偶有未定之論；一則或?yàn)閷W(xué)徒指點(diǎn)，有所為而借發(fā)。此皆不足以言評杜也。即 以近日王漁洋標(biāo)舉神韻，于古作家，實(shí)有會(huì)心。然詩至于杜，則微之系說，尚不滿 于遺山，后人更何從而措語乎？況漁洋于三唐雖通徹妙悟，而其精詣，實(shí)專在右丞 、龍標(biāo)間，若于杜則尚未敢以瓣香妄擬也。惟是詩理，古今無二，既知詩，豈有不 知杜者？是以漁洋評杜之本，于詩理確亦得所津逮，非他家輕易下筆者比矣。愚幼 而游吾里黃昆圃之門，得遍識漁洋手定之說，既而于朋輩借閱，所稱漁洋評本者， 大約非西樵之評本，則漁洋早年述西樵之評本。其后于同里趙香祖齋得漁洋評本， 嘗以漁洋平日論杜語，逐條細(xì)較，實(shí)是其親筆無疑。昔在山東學(xué)使廨，刻拙作《小 石帆亭著錄》六卷，已載此本于《王氏遺書》目矣。海鹽張氏刻有《帶經(jīng)堂詩話》 一編，于漁洋論次古今詩，具得其概，學(xué)者頗皆問詩學(xué)于此書。而其末附有《評杜 》一卷，細(xì)審之，則真贗混淆，有不得不辨析者。故因張刻此卷為略記如右。若夫 讀杜之法，愚自有《附記》二十卷，非可以評語盡之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