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謂“不薄今人愛古人”者,此須活著,古之中亦有今在,不必盡取今人也。如漢、魏以逮陳、隋、漢、魏、晉、宋是古,齊、梁、陳、隋是今。全唐之詩,初盛是古,中晚是今。學(xué)古體詩者,就古之古學(xué)之;學(xué)近體詩者,就古之今學(xué)之。自茲以下,亦竟非無可取法者,但間有可取法者,仍是從古之古、古之今來也。
學(xué)古人最難,須以我之性情學(xué)問,暗暗與古人較計,所爭在神與氣,貌襲者不足道也。
直而能曲,淺而能深,文章妙訣也。有大可發(fā)揮,絕可議論,而偏出以淺淡之筆,簡凈之句,后人之雖什佰千萬而莫能過者,此《三百篇》之真旨,漢、魏人間亦有之。
少陵在唐人中固是天廄神駿,生平好作馬詩,無一首不佳,亦無一首不為自己寫照。讀至“顧影驕嘶自矜寵”,千載下令人淚落盈把。
漢、魏七古皆諧適條暢,至明遠(yuǎn)獨(dú)為亢音亮節(jié),其間又迥辟一途。唐王、楊、盧、駱猶承奉初軌,及李、杜天才豪邁,自出機(jī)杼,然往往取法明遠(yuǎn),因此又變一格。李、杜外,高、岑、王、李亦擅盛名,惟右丞頗多弱調(diào),常為后人所議。吾謂其尚有初唐風(fēng)味,于聲調(diào)似較近古耳。
予小時頗喜作了然語,后知其不可,痛改之。夫作詩之異于說話者,以其有所醞釀而出,非若說話之可以直情徑遂也。故雖語極清脆,亦極有趣味,雖人人稱誦之,而予終以為不然。
任著一口氣,逞著一管筆,滔滔寫來,自為大才,亦殊非不佳,只是去古遠(yuǎn)了。
人讀太白詩,曰此李詩也。讀少陵詩,曰此杜詩也。不知李、杜仍不是自己生造出來,不過古人善于學(xué)古,無甚痕跡,細(xì)心求之,其針線分明在也。
阮步兵《詠懷》詩,有說是本《雅》,有說是本《騷》,皆言肖其神耳。于此可以悟前人學(xué)古之妙。
王介甫采集杜詩,辨別真?zhèn)?,可謂巨眼人也。而于太白詩,以為“識見污下”,何其能識杜詩者,不能識李詩耶?
意味氣韻,古人各有專長,少陵實能兼之。常將此四者并聚胸中,偶一感觸,遂并起而應(yīng)之,故其詩獨(dú)勝人一地。后人不能具此四美在胸,如何能學(xué)步也!
偶讀少陵《得舍弟消息》“風(fēng)吹紫荊樹,色與春庭暮”八句,覺其情意之厚,隨所遇而無不足,靈均、思王,亦只此一副情意耳。
“色與春庭暮”,“春庭”二字,能包得許多色澤在內(nèi),粗心人恐未之省也。
古今詩人,推思王及《古詩》第一,陶、阮、鮑、左次之,建安、六朝又次之。唯少陵能兼綜其意與氣,太白能兼綜其情與韻。但情韻中亦有意氣在,意氣中亦有情韻在,不過兩有偏勝耳。李唐以下之詩,安有逾此二公者?
王荊公詩,山谷以為學(xué)三謝。歐陽公自言學(xué)太白、退之;喜暢快,又似長慶。山谷自言學(xué)少陵。子瞻學(xué)劉夢得,學(xué)白樂天,晚年自言學(xué)淵明。諸公所學(xué),亦皆所當(dāng)學(xué)也。然不必學(xué)諸公,學(xué)諸公所學(xué)可也。諸公唯七言近體,有可學(xué)處。
太白詩只須用仰,少陵詩直須用鉆。
行地之水莫盛于河,河之發(fā)源實本星宿,所謂星宿者,以其所出眾也。學(xué)問之道,何獨(dú)不然!
詩之所發(fā)皆本于情,喜怒哀樂一也。讀古人詩,其所發(fā)雖猛,其詩仍斂蓄平易,不至漫然無節(jié),此其所學(xué)者深,所養(yǎng)者醇也。今人情之所至,筆即隨之,如平地注水,任勢奔放,毫無收束,此其所學(xué)未深,而并不知養(yǎng)耳。
或謂文家必有濫觴,但須自己別具面目,方佳。予謂“面目”二字,猶未確實,須別有一種渾渾穆穆的真氣,使其融化眾有,然后可以獨(dú)和一俎。是氣也,又各比其性而出,不必人人同也。體會前人詩便知。
學(xué)古詩最要有力,有力則堅,堅則光焰逼人,讀之只覺其筆下自有古氣,不覺其是學(xué)古得來,此方是妙手。無力則松,松則筋絡(luò)散漫,讀之興味索然,只覺其某句是從某處脫來,某字是從某處竊去,此便不佳。
古人詩多煉,今人詩每不解煉。煉之為訣,煉字、煉句、煉局、煉意,盡之矣。而最上者,莫善于煉氣,氣煉則四者皆得。所謂煉氣之文,《三百篇》后竟不多見。
作詩原要有氣勢,但不可瞋目短后,劍拔弩張,又不可如曹蜍、李志之為人,雖活在世上,亦自奄奄無生氣。其要總在精神內(nèi)斂,光響和發(fā),斯為上乘。
三五歲時,隨母往汲,天方初霽,寥廓明凈,仰視之,告母曰:“天之高,兒知之。”母曰:“天之高,孰不知之?”又曰:“天之高,兒實知之?!蹦冈唬骸鞍V矣。天之高,孰不知之?”不知目中所見,高之實地,與混言高,固自有辨。當(dāng)時也說不出,只自覺天之高,實知之而已。學(xué)問中亦有此一境。
太白七古短篇,賀季真稱其為精金粹玉,是真知太白者。然不讀鮑明遠(yuǎn)樂府,其佳妙從何處識來?
阮亭云:“唐詩主情,故多蘊(yùn)藉;宋詩主氣,故多徑露?!蔽嶂^唐詩亦正自有氣,宋詩但不及其內(nèi)斂耳。五言古凡率句、拙句,甚至俗句,都還不妨,最怕是有懈句。
予在章安,有“閒徑糝細(xì)花,晚氣扶幽馨”二語,以為前人或未道及。少陵《大云寺》詩則曰:“地清棲暗芳”。更簡凈矣。
西漢詩直接《三百篇》,發(fā)源乃是蘇、李。李“良時”篇,尤為擅勝。試思《三百篇》中,若“良時”篇者,何可勝道。
赤堇氏云:“昔人以太白比仙,摩詰比佛,少陵比圣。吾謂仙、佛、圣猶許人學(xué)步,惟淵明詩如混沌元?dú)?,不可收拾?!贝嗽u最確。
古樂府《董嬌饒》一篇,方舟《漢詩說》以“請謝”句下作問答語解。小隱氏以為不如作一人語,讀其“安得久馨香”一頓,接入“秋時”二語;下“何時”二語,見其本意,便結(jié)四句,煞有意味。如此似較方說更深厚。
秦代周而興,觀《小戎》之勇悍,《蒹葭》之蕭條,大不如《二南》。魏代漢而興,觀武帝之激烈,文帝之靡曼,遠(yuǎn)不如西京。是皆以亂繼治,其著于音律者裕矣。若吹律而知楚敗,聞音而知隋亡,則又涓、曠之聰,審于一時者也。
作詩務(wù)在足意,意不足,詩可不作。每讀古樂府之佳者,皆有無限深意在內(nèi),發(fā)而為文,千古不朽。后世徒以時流之筆仗,描繪古詞之膚末,讀之總不動人心目,由其少真意也。唐人樂府,太白最多,太白唯借其名目,運(yùn)以己意,甚有與古詞絕不相似者,此其所以為佳。
詩到極勝,非第不求人解,亦并不求己解。豈己真不解耶?非解所能解耳。
初唐五古,始張曲江、陳伯玉二家。伯玉詩大半局于摹擬,自己真氣僅得二三分,至若修飾字句,固有精深。曲江詩包孕深厚,發(fā)舒神變,學(xué)古而古為我用,毫不為古所拘。
衡論千古作者,何從見其高下,所爭在真氣靈氣耳。
陸士衡雍容華贍,詞秾態(tài)遠(yuǎn),固足動人,惜其心意之所至,大半分向詞面上去也。
淵明精勁靜細(xì),出以自然,后之詩,惟曲江庶可無愧。作詩猶雕工也,深刻易,淺刻難。予每登浮屠,同游者往往及半而止。予必窮其巔,始則浩歌,繼則大叫,叫之不已,乃大哭,哭畢覺胸中猛氣始平。但不知所觸究為何事,豈非少陵所謂“翻百憂”者耶?
宋人七言近體,甚有可觀者也。
辛卯八月十一夜,夢入一堂,四隅坐四人,皆烏帽緋袍,高觀深目,赤面微須,同狀貌,唯東北隅者,兩額有肉角半寸許。予中立悚惶,心暗暗若知其為杜文貞,而不敢有所請。次日語葉仲蘭,仲蘭曰:“想是高堅前后之意所致耳?!?/p>
嘗觀榴樹花棄之秾麗,極能動人深情,故蔡中郎以之興《翠鳥》,曹思王以之興《棄婦》,各出精心,并獲佳構(gòu)。由其采色之寓于目者獨(dú)殊異,而意志之感于內(nèi)者益悱惻也。
赤堇氏曰:“揣摩諸先正,要若蜂取眾花之蕊,釀而成蜜,方是自己家貨?!?/p>
詩家之設(shè)色,要加稚子以丹砂詞絡(luò)緯,身體本青色,漸變?yōu)橹焐?。其光彩晶晶然從皮肉?nèi)發(fā)越于外,不是向外面涂抹上去,方是真色。
昌黎詠物,古稱好手,仗此健筆,淋漓揮灑,固是明快。至如沈著細(xì)致,神形俱活,獨(dú)有少陵。
鮑明遠(yuǎn)樂府,少陵學(xué)其五言,太白學(xué)其七言,各能采擷精髓,而自合神丹。
或曰:“《三百篇》直抒性情,無一不佳,請問當(dāng)日詩人,所讀何書?”余謂不然,不讀書必不能有此。古今人性情皆同,惟其薰染不同,故文字亦不同。少時聞田歌云:“謝豹香花滿山紅,癩頭娘子嫁老公?!痹淝橹l(fā),即是《周南桃夭》之詩。一文一俚,難可里計,由其有無書味薰蒸故耳。
讀張茂先《博陵王宮俠曲》、《壯士篇》,傅休奕《惟漢行》、《苦相篇》、《和秋胡行》、《明月篇》諸詩,亦如三山仙露,惟朱草玉芝,使獲其沾溉耳。
心神快爽時,則氣易粗浮。當(dāng)此時,要平素有實積工夫,抒寫之間,自然如春云出岫,望之蓬蓬勃勃,而其噓吐又極自在也。
唯天不知其高,亦不計更有高于我者,其高終莫得而逾焉。五岳參錯字內(nèi),各自雄杰,亦無較量尊卑之意,以下矗矗者,恐未能解脫此想。
赤堇氏云:“讀張曲江詩,要在字句外追其神味?!庇衷疲骸扒娙糁┲胫庞谓z,一氣傾吐,隨風(fēng)卷舒,自然成態(tài)。初視之若絕不經(jīng)營,再三讀之,仍若絕不經(jīng)營,天工言化,其庶幾乎?”
吾郡光溪王丹山濤,予詩友也。嘗記其《為孫三姊留別十郎》云:“不去誠無計,欲行臨鏡遲。紅顏妾自有,薄命竟如斯。試帶腰添瘦,檢衣心自悲。反憐憔悴影,誰使到今時?”“亦知未忍別,無奈強(qiáng)相呼。多少傷心語,其如一字無。寸心從此訣,望眼為誰枯?羞唱《蘼蕪曲》,緣君非故夫?!薄芭由碓v,男兒情亦深。休教今日淚,重上別上襟。破鏡前生事,量珠再世心。留將畫眉筆,多寫《白頭吟》?!薄奥劦佬吕珊?,風(fēng)流舊姓溫。玉臺非妾愿,金屋是君恩。河水不流恨,落花空斷魂。他時行馬去,慎勿過侯門?!?/p>
友人方甫生崧岳《郊行》云:“夕陽如避俗,只在遠(yuǎn)山紅”。又《山家聯(lián)句》云:“疏雨不到地,竹梢時有聲”。時人呼為“方疏雨”云。
予每當(dāng)風(fēng)雨時,輒喜畫行,畫畢視之,又不似竹。不似竹便是風(fēng)雨。畫竹易,畫風(fēng)雨難。然則畫似竹易,畫不似竹難。于詩中詠物亦然。
少陵七古《杜鵑》詩有二,近來有以“古時杜鵑稱望帝”,為后人偽為攙入。吾謂詩中細(xì)微道理,且不暇論,總之人能為此種詩,其人必非笨夫,必不肯干此笨事也。
太白姿稟超妙,全得乎天,其至佳處,非其學(xué)力心力所能到,若天為引其心力,助其學(xué)力。千載而下,讀其詩只得歸之無可思議,即其自為之時,恐未必一準(zhǔn)要好到如此地位。少陵則不然,要好到如此地位,直好到如此地位,惟不能于無意中增益一分,亦不欲于無意中增益一分。此二公大分判處。
新興陳雪漁在謙,南越詩人也。主講吾邑景行書院,因得與交。嘗觀余詩曰:“五言可矣,七言散漫,當(dāng)少一‘對’字。”余從此會意,真一字師也。
予初游郡中,得遇徐敬夫先生,謂余近體如屈翁山,古詩如吳淵穎,但須取柳柳州詩盡讀之。予因盡讀柳詩,并上追陶公,旁及王、韋,自覺稍有進(jìn)益。
舊作中往往有自以為佳者,一經(jīng)明眼人點破,如一物碎于地,心固惜之,而終不能用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