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東坡詩 以文為詩,自昌黎始;至東坡益大放厥詞,別開生面,成一代之大觀。今試平心 讀之,大概才思橫溢,觸處生春,胸中書卷繁富,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,無不如志。 其尤不可及者,天生健筆一枝,爽如哀梨,快如并剪,有必達(dá)之隱,無難顯之情,此 所以繼李、杜后為一大家也。而其不如李、杜處,亦在此。蓋李詩如高云之游空,杜 詩如喬岳之矗天,蘇詩如流水之行地。讀詩者于此處著眼,可得三家之真矣。
坡詩不尚雄杰一派,其絕人處在乎議論英爽,筆鋒精銳,舉重若輕,讀之似不甚 用力,而力已透十分,此天才也。試即其詩,略為舉似。五古如: 讀書想前輩,每恨生不早。紛紛少年場,猶得見此老?!犊薜缶凹儭?〔馀光幸分我,不死安可獨(dú)?!场洞痍惣境!?〔丈夫貴出世,功名豈人杰?!场逗吞赵姟?〔年來萬事足,所欠惟一死?!场逗M鈿w贈鄭秀才》七古如: 〔當(dāng)其下手風(fēng)雨快,筆所未到氣已吞?!场额}王維吳道子畫》 世人豈不碩且好,身雖未病中已疲。此叟神完中有恃,談笑可卻千熊羆。 至今遣像兀不語,與昔未死無增虧?!额}楊惠之塑維摩像》 〔雖無尺箠與寸刀,口吻排擊含風(fēng)霜?!场端蛣⒌涝?顏公變法出新意,細(xì)筋入骨如秋蠅。徐家父子亦秀絕,字外出力中藏棱。 《墨妙亭詩》 耕田欲雨刈欲晴,去得順風(fēng)來者怨。若使人人禱輒遂,造物應(yīng)須日千變。 《泗州僧伽塔》 〔我從山水窟中來,尚愛此山看不足。〕《游道場山河山》 〔世上小兒誇疾走,如君相待今安有!〕《往富陽李節(jié)推先行留風(fēng)水洞見待》 〔黃雞催曉不須愁,老盡世人非我獨(dú)?!场杜c宗同年飲》 〔覺來落筆不經(jīng)意,神妙獨(dú)到秋毫顛。〕《題吳道子畫》 〔長松千尺不自覺,企而羨者蓬與蒿?!场囤w閱道高齋詩》 〔腳力盡時山更好,莫將有限趁無窮?!场兜橇岘嚿皆姟反私云略娭凶钌铣?,讀者可 見其才分之高,不在功力之苦也。
坡詩有云:〔清詩要鍛煉,方得鉛中銀。〕然坡詩實(shí)不以鍛煉為工,其妙處在乎 心地空明,自然流出,一似全不著力,面自然沁入心脾,此其獨(dú)絕也。今第就七言律 論之,如: 〔天外黑風(fēng)吹海立,浙東飛雨過江來。〕《有美堂暴雨》 〔人未放歸江北路,天教看盡浙西山?!场队魏贾菰姟?〔令嚴(yán)鐘鼓三更月,野宿貔貅萬灶煙。〕《侍祠郊丘》 〔弄風(fēng)驕馬跑空立,趁免蒼鷹掠地飛?!场冻I叫~C》 〔龍捲魚覬并雨落,人隨雞犬上墻眠?!场督瓭q》 〔露布朝馳玉關(guān)塞,捷書夜報甘泉宮?!场朵鹘輬蟆反藬?shù)聯(lián)固坡集中最雄偉之作, 然非其至也。 〔人似秋鴻來有信,事如春夢了無痕?!场杜c潘郭二生同游憶去歲舊跡》 〔官事無窮何日了,菊花有信不吾欺?!场洞螐埵哔涀佑伞吩?〔倦客再游今老矣,高僧一笑故依然?!场稌这珠L老壁》 〔門外想無千斛米,墓中知有百年人?!场端屠畎钪备笆佛^》 〔屬纊家無十金產(chǎn),過車巷哭六州民?!场蛾懺柾煸姟?〔請看行路無從涕,盡是當(dāng)年不忍欺?!场缎炀嗤煸姟?〔江上秋風(fēng)無限浪,枕中春夢不多時?!场洞问Y穎叔韻》 〔舊游似夢徒能說,遷客如僧豈有家?〕《酬黃師是送酒》 〔醉眼有花書字大,老人無睡漏聲長?!场兑怪庇裉谩?〔佐卿恐是歸來鶴,次律寧非過去僧?!场痘葜莅Q觀新居將成》 〔相與齧氈持漢節(jié),何妨振履出商音?!场逗M鈿w答鄭介夫》 〔當(dāng)日無人送臨賀,至今有廟祀潮州?!场侗睔w過嶺》此數(shù)十聯(lián),乃是稱心而出,不 假雕飾,自然意味悠長,即使事處,亦隨其意之所欲出,而無牽合之跡。此不可以聲 調(diào)格律求之也。又如《和荊公絕句》云: 〔春到江南花自開。〕在儋耳,夜過諸黎之家云: 〔中原北望無歸日,鄰火村舂自往還?!?覺千載下猶有深情,何必以奇警雄驁見長哉!
詩人遇成語佳對,必不肯放過。坡公尤妙于剪裁,雖工巧而不落纖佻,其由才分 之大也。如: 〔時復(fù)中之徐邈圣,無多酌我次公狂?!场顿泴O莘老》 〔休驚歲歲年年貌,且對朝朝暮暮人?!场都年愂龉拧?〔三過門間老病死,一彈指頃去來今?!场哆^永樂長老已卒》 〔豈意日斜庚子后,忽驚歲在己辰年?!场犊组L源挽詩》 〔大木百園生遠(yuǎn)籟,朱弦三嘆有遺音?!场洞鹬偻吞铩?〔公特未知其趣耳,臣今時復(fù)一中之?!场稇蛐炀嗝舷碇圆伙嬀啤?〔何人可復(fù)間季孟,與子不妨中圣賢?!场杜c王定國會飲》 〔豈意青州六從事,化為烏有一先生?!场墩沦|(zhì)夫寄酒六壺書到酒不到》 〔曲無和者應(yīng)思郢,論少卑之且借秦?!场洞饎⒇暩咐罟珦瘛?〔多情白發(fā)三千丈,無用蒼皮四十圍?!场端拗荽蝿茼崱?〔前身自是盧行者,后學(xué)過呼韓退之?!场洞鹬苎荨?〔信命不須歌去汝,逢人未免嘆猶吾。〕《答葉致遠(yuǎn)》此等詩雖非坡公著意之作,然 自然湊泊,觸手生春,亦見其學(xué)之富而筆之靈也。
坡公熟于《莊》、《列》諸子及漢、魏、晉、唐諸史,故隨所遇,輒有典故以供 其援引,此非臨時檢書者所能辦也。如《送鄭戶曹》詩: 〔公業(yè)有田常乏食,廣文好客竟無氈。〕則皆用鄭姓故事。嘲張子野買妾,所引〔須 長九尺〕、〔鶯鶯〕、〔燕燕〕、〔柱下相君〕、〔后堂安昌〕等,皆用張姓故事。 《戲徐君猷孟亨之不飲》,則通首全用徐邈、孟嘉故事。不特此也,《賀黃魯直生子 而其母微》,則云:〔進(jìn)饌客爭起。〕又云:〔但使伯仁長,還興絡(luò)秀家?!秤谩稌x 書》裴秀母賤,嫡母嘗使進(jìn)饌,客以秀故,皆驚起。又周顗母絡(luò)秀謂顗曰:〔我屈為 汝家妾,為門戶計耳。汝若不與吾家為親,吾亦何惜馀生?!愁墢拿墒抢钍纤鞛?方雅之族也。《和周邠長官》詩: 〔頗憶呼盧袁彥道,難邀罵坐灌將軍。〕時邠有服,故所用〔呼盧〕、〔罵坐〕,皆 服中故事也?!洞饘O侔》云:〔蔣濟(jì)謂能來阮籍,薛宣真欲吏朱云?!迟芭c王荊公素 善,及荊公為相,數(shù)年不復(fù)相聞,故用阮籍不應(yīng)濟(jì)之辟,朱云不肯留宣東閣事也?!?以雙刀遺子由》,則云:〔惟有王玄通,階庭秀芝蘭。知子后必大,故擇刀所便。〕 用《晉書》王祥以呂虔刀遺其弟覽故事也。《和子由送梁左藏》詩,則云:〔問羊他 日到金華?!秤命S初平兄尋初平到金華叱石成羊故事,謂他日己尋子由,同證仙籍也 ?!杜c子由同轉(zhuǎn)對》,則云:〔晉陽豈為一門事?!秤谩短茣窚卮笱排c弟彥博對掌 華近,唐高祖曰〔我起晉陽,為卿一門〕故事也?!顿R陳述古弟章生子》,則云:〔 參軍新婦賢相敵。〕用《晉書》王渾妻言:〔新婦得配參軍,生子當(dāng)不啻如此?!硡?軍王淪,乃渾之弟也?!端屯蹯栔墩鹬讨荨穭t云:〔君歸助獻(xiàn)納,坐繼岑與溫〕。 則用《唐書》岑文本及其侄長倩、溫大雅及其弟彥博同在機(jī)近故事,望其叔侄同入禁 林也?!犊奕巫袷ァ?,望其子成立,則云: 他年如入洛,生死一相訪。惟有王浚沖,心知中散狀。 用《晉書》嵇康死后,其子紹入洛,王戎特推獎之故事也。文與可為王執(zhí)中作墨竹, 囑其勿令人題,俟東坡來題之。與可沒八年,坡還朝,執(zhí)中以此來乞題,則云:〔誰 言生死隔,相見如龔隗?!秤谩稌x書》隗照善筮,將死,以版授其妻,五年后有龔姓 者奉使過此,以此索其金。至期,果有龔使過,妻以版索金,龔亦善筮,為筮之曰: 〔吾不負(fù)金,汝夫自有金,知吾善《易》,故書版措意耳?!彻缪远媒鹩谖輺|壁 。以喻與可邑囑待己來題,今果如所囑也??壮8竵碓L,坡適宴客,遣人邀孔同飲, 孔已上馬馳去;明日有詩來,坡和之云:〔豈復(fù)見吾橫氣機(jī),遣人追君君絕馳?!硠t 用《莊子》季咸相壺子,壺子曰:〔是殆見吾橫氣機(jī)也?!趁魅沼謥硪?,立未定,自 失而去,使列子追之不及。壺子曰:〔已失矣,吾勿及矣?!炒擞峙c常父馳去,追之 不及相似也。以上數(shù)條,安得有如許切合典故,供其引證?自非博極群書,足供驅(qū)使 ,豈能左右逢源若是?想見坡公讀書,真有過目不忘之資,安得不嘆為天人也。
東坡大氣旋轉(zhuǎn),雖不屑屑于句法、字法中別求新奇,而筆力所到,自成創(chuàng)格。如 《百步洪》詩: 有如逸走鷹隼落,駿馬下注千丈坡,斷弦離柱箭脫手,飛電過隙珠翻荷。 形容水流迅駛,連用七喻,實(shí)古所未有。又如《答章傳道》云: 〔欲將駒過隙,坐待石穿溜?!场队螐缴健吩疲?〔肯將紅塵腳,暫著白云屨?!场斗褐鄢悄稀吩疲?〔能為無事飲,可作不夜歸?!场犊滓愀钙尥煸~》云: 〔那將有限身,長瀉無益涕?!场犊拮佣荨吩疲?〔仍將恩愛刃,割此衰老腸。〕 〔欲除苦海浪,先乾愛河水?!场端汪斣病吩疲?〔聊乘應(yīng)舍筏,直溯無生源?!场稐t三峽橋》云: 〔長輸不盡溪,欲滿無底竇。〕《答王晉卿欲奪仇池石》云: 〔守子不貪寶,完我無瑕玉?!场端忘S師是》云: 〔愿君五褲手,招此半菽魂?!场洞鹄疃耸逯x送牛戩畫》云: 〔知君論將口,似予識畫眼?!场逗吞諝w園田居》云: 〔以彼無盡景,寓我有限年?!场囤w景貺以洞庭春色酒見餉》云: 〔應(yīng)呼釣詩鉤,亦號掃愁帚?!炒穗m隨筆所至,自成創(chuàng)句,所謂〔風(fēng)行水上,自然成 文〕,然未免句法重疊。若《浚井》之〔上除青青芹,下洗鑿鑿石〕?!栋Q新居鑿 井不得泉使工再鑿》云: 〔豐我粲與醪,利汝椎與鉆?!场逗蜄|傳道雪中觀燈》云: 〔未忍便傾澆別酒,且來同看照愁燈。〕則又不泥一格矣。又《與趙景貺陳履常同過 歐陽叔弼小齋》云: 〔夢回聞剝啄,誰乎趙陳予?!尘浞ㄖ妫怨盼从校焕蠙M莫有敢議其拙率者,可 見其才大無所不可也。當(dāng)時亦共駭此句。歐陽季默曰:〔長官請客,吏問客目,答曰 :'主簿、少府、我。'可作佳對。〕亦可見文人游戲之韻事。
孔毅父集古人句成詩贈坡,坡答曰: 〔天邊鴻鵠不易得,便令作對隨家雞。〕又云: 〔路旁拾得半段槍,何必開爐鑄予戟。〕又云: 〔不如默誦千萬首,左抽右取談笑足?!秤衷疲?〔千章萬句卒非我,急走捉君應(yīng)已遲?!乘谱I集句非大方家所為。然坡又有集淵明《 歸去來辭》作五律十首,則不惟集句,且集字矣。
坡又有《題織錦回文》三首,此外又《回文》八首,大方家何至作此狡獪!蓋文人之 心,無所不至,亦游戲之一端也。《戲?qū)O公素懼內(nèi)》詩云: 披扇當(dāng)年笑溫嶠,握刀晚歲戰(zhàn)劉郎。不須戚戚如馮衍,便與時時說李陽。 則仍典雅不作惡戲。《席上代人贈別》云: 蓮子擘開須見臆(憶),楸枰著盡更無棋(期)。 破衫會有重縫(逢)處,一飯何曾忘卻匙(時)。 此本是古體,如〔石厥生口中,銜碑不得語〕之類,非另創(chuàng)體也。劉監(jiān)倉家作餅,坡 曰:〔為甚酥?〕潘邠老家釀酒甚薄,坡曰:〔莫錯著水否?〕因集成句曰:〔已傾 潘子錯著水,更覓君家為甚酥?!硠t一詩戲笑,村俚之言,亦并入詩。又有口拈契詩 ,因武昌西山多槲葉,其旁即元結(jié)湖,多荷花,因題句云:〔玄鴻橫號黃槲峴,皓鶴 下浴紅荷湖。〕座客皆笑,請再賦一首。坡詩云: 江干高居堅關(guān)扃,犍耕躬稼角掛經(jīng)。高竿系舸菰茭隔,笳鼓過軍雞狗驚。 解襟顧景各箕踞,擊劍賡歌幾舉觥。荊笄供饋愧攪聒,乾鍋更戛甘瓜羹。 又《和正甫一字韻》詩云: 故居劍閣隔錦官,柑果姜蕨交荊菅。奇孤甘掛汲古綆,僥覬敢揭鉤金竿。 己歸耕稼供槁秸,公貴干蠱高巾冠。改更句格各蹇吃,姑固狡獪加間關(guān)。 此二詩使口吃者讀之,必至滿堂噴飯。而坡游戲及之,可想見其風(fēng)趣涌發(fā),忍俊不禁 也。
坡詩放筆快意,一瀉千里,不甚鍛煉。如少陵《登慈恩寺塔》云:〔俯視但一氣 ,焉能辨皇州?〕以十字寫塔之高,而氣象萬千。東坡《真興寺閣》云: 山川與城郭,漠漠同一形。市人與鴉鵲,浩浩同一聲。 以二十字寫閣之高,尚不如少陵之包舉,此煉不煉之異也。又少陵《出塞》詩:〔落 日照大旗,馬鳴風(fēng)蕭蕭?!秤X字句外別有幽、燕沉雄之氣。坡公《五丈原懷諸葛公》 詩:〔吏士寂如水,蕭蕭聞馬撾。〕雖形容軍容整肅,而魄力不及遠(yuǎn)矣。
昌黎之后,放翁之前,東坡自成一家,不可方物。昌黎好用險韻,以盡其鍛煉; 東坡則不擇韻,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。放翁古詩好用儷句,以炫其絢爛;東坡則行墨 間多單行,而不屑于對屬。且昌黎、放翁多從正面鋪張;而東坡則反面、旁面,左榮 右拂,不專以鋪敘見長。昌黎、放翁使典亦多正用;而東坡則驅(qū)使書捲入議論中,穿 穴翻簸,無一板用者。此數(shù)處似東坡較優(yōu)。然雄厚不如昌黎,而稍覺輕淺;整麗不如 放翁,而稍覺率略。此固才分各有不同,不能兼長也。
元遺山《論詩》云:〔蘇門若有功臣在,肯放坡詩百態(tài)新!〕此言似是而實(shí)非也 ?!残隆池M易意,意未經(jīng)人說過則新,書未經(jīng)人用過則新。詩家之能新,正以此耳。 若反以新為嫌,是必拾人牙后,人云亦云;否則抱柱守株,不敢逾限一步,是尚得成 家哉?尚得成大家哉?
東坡旁通佛老。詩中有仿《黃庭經(jīng)》者,如《辨道歌》、《真一酒歌》等作,自 成一則。至于摹仿佛經(jīng),掉弄禪語,以之入詩,殊覺可厭。不得以其出自東坡,遂曲 為之說也。如錢道人有〔認(rèn)取主人翁〕之句,坡演之云:〔主人若苦令儂認(rèn),認(rèn)主人 人竟是誰?〕又云: 有主還須更有賓,不如無鏡自無塵。只從半夜安心后,失卻當(dāng)年覺痛人。 《過溫泉》詩: 石龍有口口無根,自在流泉誰吐吞?若信眾生本無垢,此泉何處覓寒溫? 《和柳子玉》詩:〔說靜故知猶有動,無閒底處更求忙?〕《答寶覺》詩:〔從來無 腳不解滑,誰信石頭行路難?〕《記夢》詩: 圓間有物物間空,豈有圓空入井中?不信天形真?zhèn)€樣,故應(yīng)眼力自先窮。 連環(huán)易解如神手,萬竅猶號未濟(jì)風(fēng)?;讍柟笮?,本來誰礙更求通。 《題榮師湛然堂》詩: 卓然精明念不起,兀然灰槁照不滅。方定之時慧在定,定慧照寂非兩法。 妙湛總持不動尊,默然真入不二門。語息則默非對語,此話要將周易論。 諸方人人把雷電,不容細(xì)看真頭面。欲知妙湛與總持,更問江東三語掾。 此等本非詩體,而以之說禪理,亦如撮空,不過仿禪家語錄機(jī)鋒,以見其旁涉耳。惟 《書焦山綸長老壁》云: 法師住焦山,而實(shí)未嘗住。我來輒問法,法師了無語。 法師非無語,不知所答故。 又《聞辨才復(fù)歸上天竺》詩云: 寄詩問道人,借禪以為詼。何所聞而去?何所見而回? 道人笑不答,此意安在哉!昔年本不住,今者亦無來。 此二首絕似《法華經(jīng)》、《楞嚴(yán)經(jīng)》偈語,簡凈老橫,可備一則也。
大概東坡詩有所作,即刊刻流布,故一時才名震爆,所至風(fēng)靡;而忌之者因得臚 列以坐其罪,故得禍亦由此。今即以〔烏臺詩案〕而論,其詩之入于爰書者,非一人 一時之事;若非刻有卷冊,忌者亦何由逐處采輯,匯為一疏,以劾其狂謬?如 〔讀書萬卷不讀律,致君堯舜知無術(shù)〕,則《戲子由》詩也。 〔贏得兒童語音好,一年強(qiáng)半在城中〕, 〔豈是聞韻解忘味?爾來三月食無鹽〕,則倅杭時入山村詩也。 〔東海若知明主意,應(yīng)教斥鹵變桑田〕,則《看潮》詩也。 〔根到九泉無曲處,世間惟有蟄龍知〕,則詠王秀才家雙檜詩也。此見于奏章者也。 其他如 〔古稱為郡樂,漸恐煩敲搒?!?,則《送錢藻出守婺州》詩也。 〔至今天下士,去莫如子猛?!常瑒t送子由乞官出京詩也。 〔橫前坑阱眾所畏,布路金珠誰不裹?!常瑒t《送蔡冠卿知饒州》詩也。 〔羨子去安閒,吾邦正喧鬨。〕,則廣陵贈劉貢父詩也。 〔坐使鞭箠環(huán)呻呼,追胥連保罪及孥?!?,則《和李杞寺丞》詩也。 〔顛狂不用酒,酒盡漸須醒。〕,則《和劉道原》詩也。 〔近來愈覺世議隘,每到寬處差安便?!常瑒t《游徑山》詩也。 〔世事漸艱吾欲去。〕,則《游風(fēng)水洞》詩也。 〔奈何效燕蝠,屢欲爭晨暝?!?,則亦徑山詩也。 〔殺人無驗(yàn)終不快,此恨終身恐難了?!?,則送陳睦、張若濟(jì)詩也。 〔草茶無賴空有名,張禹縱賢非骨鯁?!?,則《和錢安道建茶》詩也。 〔況復(fù)連年苦饑饉。〕,則《寄劉孝叔》詩也。 〔紛紛不足怪,悄悄徒自傷?!常瑒t《答黃魯直》詩也。 〔荒林蜩蚻亂,廢沼蛙蟈淫。〕,則《答張安道》詩也。 〔疾民尚作魚尾赤,數(shù)罟未除吾顙泚。〕,則《次潛師放魚》詩也。 〔扶顛未可責(zé)由求。〕,則《答周開祖》詩也。 以上數(shù)十條,為李定、舒亶、張璪、何正臣、王琰等所周內(nèi)鍛煉者,皆在〔詩案〕中 。豈非其詩早已流布,故得臚列以成其罪耶?按李定、舒亶劾疏,亦只〔兒童語音好 〕及〔讀書不讀律〕、〔斥鹵變桑田〕、〔三月食無鹽〕數(shù)條,王圭所奏,亦只詠檜 〔蟄龍〕一條,其馀則逮赴獄時所質(zhì)訊者,何以詳備若此?按施元之謂坡得罪后,有 司移取杭州境內(nèi)所留詩,謂之〔詩帳〕。又坡《上文潞國書》謂〔被逮時,家口在船 ,被有司率吏卒窮搜〕。豈〔詩案〕中各條,得自杭州〔詩帳〕耶?抑舟中所搜獲耶 ?坡與孫子發(fā)書云:〔賈人好利,每取拙文刻市賣?!硠t〔詩案〕中詩,或得之坊刻 也。
東坡一生以才得名,亦以才得禍。當(dāng)熙寧初,王安石初行新法,舉朝議論沸騰, 劉貢父出倅海陵,坡送之詩云: 君不見阮嗣宗,臧否不掛口。莫誇舌在齒牙牢,是中惟可飲醇酒。 是固知當(dāng)時語言文字之必得禍矣。及身自判杭,則又處處譏訕新法,見之吟詠,致有 〔烏臺詩案〕,幾至重辟。后黃州赦回,值神宗升遐之后,途次揚(yáng)州,作詩題壁,又 有〔山寺歸來聞好語,野花啼鳥亦欣然〕之句。此何時而作此詩耶?還朝后為學(xué)士, 發(fā)策試館職,則又以王莽、曹操為問。其掌二制,更奮筆攘袂于竄逐諸小人,謫詞申 明罪狀,略無包荒,以致群小側(cè)目,即朔黨、洛黨等號為君子者,亦群起而攻之。先 擊去其所薦引黃魯直、王定國、秦少游、歐陽叔弼等以撼之,賈易、趙君錫遂摘其〔 山寺聞好語〕之句,以為幸先帝厭代。賴宣仁后辨明,得乞郡去。其《送錢越州》詩 云:〔年來齒頰生荊棘,習(xí)氣因君又一言?!场洞疒w景貺》云:〔或勸莫作詩,兒輩 工織紋。〕蓋至是始悔其得禍之由,已無及矣。其后身遭貶竄,萬里投荒,猶曩日之 馀毒也?;蛞善录仍缫娂按?,何以作詩草制,不加檢點(diǎn),稍為諸人留馀地?蓋才人習(xí) 氣,落筆求工,必盡其才而后止,所謂〔矢在弦上,不得不發(fā)〕也。然如詠檜而及地 下之〔蟄龍〕,當(dāng)遏密之后而有〔花鳥欣然〕之語,亦太不檢矣。
東坡詩文,及身已盛行。當(dāng)徽宗禁錮蘇、黃集甚嚴(yán),至有藏于衣褐,間道出京, 為邏人所獲者。紹興中,洪景盧在英州,坡集已漫漶,忽得一翻刻本,為之暢然。事 見《容齋隨筆》。后一二十年,陸放翁又得一翻本,亦喜而跋之。是南渡四五十年, 坡集已兩翻板,可見其流布之盛也。當(dāng)時注家有永嘉王梅溪、司諫施元之二本。王本 既分其門,又別其類,以致割裂顛倒,晚年之作,或入于少時,使讀者無從別其前后 ;然其書流傳最久。施本刻于嘉泰中,陸放翁為之序(現(xiàn)在《渭南文集》中),乃元 之及吳郡顧禧共注,而元之子宿又加核訂者。其本系隨年之先后,編訂成編;顧元、 明以來,久已淹沒。本朝康熙中,宋漫堂始得之,而又多殘缺。漫堂囑毗陵邵子湘為 之補(bǔ)訂,而后出處老少之跡,粲然可觀。王本遂不行。是時朱竹垞于宋、邵所訂施注 ,雖有〔老鼠搬姜〕之諷;然施注之善,終不可沒也。蓋注蘇詩,不難于徵典故,而 難于考時事。東坡歷熙寧、元豐、元祐、紹圣,數(shù)十年間,朝局屢更,其仕而黜,黜 而起,起而又遠(yuǎn)竄,皆有關(guān)于國事;一時交游之人,奸賢邪正,亦多與朝政相系。當(dāng) 元之注詩,在南渡高、孝間,耳目尚接,每題下或詳其人,或記其事,或引事以證詩 ,或因詩以存人。迄今六百馀年,讀者猶藉以考見,真蘇氏之功臣也。即如放翁序所 舉難注者三條: 施注中有〔綠衣公言〕一條,謂坡妾朝云因黃師是仕宦不進(jìn),有后言,故坡于師是詩 中述之。其說與放翁所聞無異,且加詳焉。足見其得于父老之傳聞,非徒以數(shù)典為能 事者。又《定州立春小集戲李端叔》末云:〔須煩李居士,重說后三三?!炒嗽姺綌?宴游,忽用〔后三三〕語,殊無來歷。顧禧云:〔聞之強(qiáng)行父,謂營妓有董九者,為 端叔所昵,故坡詩及之?!称湔f今在施本中。亦可見施本之詳核,雖瑣事亦不遺漏矣 。又《次王雄州還朝》云:〔老李威名八十年?!惩醣局^景德中,初與契丹和,選將 守邊,以李允則知雄州,凡十四年。詩中〔老李〕指此。此則施本所無,而王本獨(dú)詳 之,則王本亦未可盡廢也。近時查初白及吾友馮星石鴻臚,又有《補(bǔ)注》、《合注》 之刻;則又皆于施注之外,援據(jù)宋人雜說、傳記以增訂之,更足與施注互相發(fā)明也。 放翁有《送施武子通判》詩云: 初入修門鬢未秋,安期千里接英游。退歸久散前三眾,邁往欣逢第一流。 共道升沉方異趣,豈知?dú)忸惪舷嗲?!龍鐘不得臨江別,目斷西陵煙雨舟。 陳鵠《耆舊續(xù)聞》:〔黃魯直詩,專以退聽齋為主;此外有好詩,俱刪削不載。轉(zhuǎn)不 如姑胥居世英刊《東坡全集》,殊有敘也?!橙粍t,《東坡集》在宋時,又有居世英 翻刻本。
東坡所至好營造。守徐州時,值河決,澶淵泛濫,到徐城不浸者三版。悉力捍禦 ,城得無患。水既落,乃拆項(xiàng)羽霸王廳材,筑黃樓于城東門。諸名人王定國、秦少游 、黃魯直及弟子由等,作詩賦以張之。及守杭州,而西湖已涸為葑田,乃奏以救荒馀 錢萬緡、糧萬石,并請得百僧度牒,募民取湖中所積葑為堤,長三十里,以通南北往 來。即今蘇公堤是也。又欲自浙江之石門鑿運(yùn)河,引上游之水,并江為岸,以達(dá)于龍 山之大慈浦;自浦北抵小嶺,鑿六十五丈,以達(dá)于古河;由古河四里以達(dá)于龍山運(yùn)河 ,以避浮山之險。既奏聞,會內(nèi)召,役遂止。其守潁州也,又浚潁之西湖,與趙德麟 、陳履常共事,未成,而改知揚(yáng)州,德麟卒成之。后謫居惠州,又捐犀帶助道士鄧守 安作城外東新橋,并致書子由。子由婦史以所得內(nèi)賜金錢數(shù)千施僧,希固筑西新樓。 及游香積寺,見其下有溪水,可筑閘轉(zhuǎn)輪為水碓,又囑縣令督成之。是東坡所至,必 有營造,斯固其利物濟(jì)人之念,得為即為之,要亦好名之心,欲藉勝跡以傳于后。韓 魏公作相州堂,歐陽公作平山堂,均此志也。至今杭之蘇堤,固已千載不朽;潁之西 湖,亦尚有知公遺跡者;徐州黃樓雖已無存,而其名尚在人耳目間。名流之用心深矣 !
東坡襟懷浩落,中無他腸,凡一言之合,一技之長,輒握手言歡,傾蓋如故,而 不察其人之心術(shù),故邪正不分,而其后往往反為所累。如李公擇、王定國、王晉卿、 孫莘老、黃魯直、秦少游、黽補(bǔ)之、張文潛、趙德麟、陳履常等,固終始無間,甚至 有為坡遭貶謫,亦甘之如飴者。其他則一時傾心寫意,其后背而陷之者甚者。如坡過 壽州,李定出餞,坡有詩贈之,頗稱莫逆;而元豐中以詩語劾坡者,即李定為首。坡 守密、徐二州時,與王邦直唱和甚多,謂邦直詩〔如醇酒盎然,能起我病〕,并比之 清廟圭璋。然邦直后與鄧溫伯、章惇等銳意紹述,貶竄正人;東坡七年瘴海,推原禍 始,實(shí)自邦直發(fā)之。坡與章惇尤厚善,集中《送章七出守湖州》有詩,云:〔早歲歸 休心共在,他年相見話偏長?!秤钟小洞握伦雍耧w英留題》等詩。后惇與司馬溫公同 相,惇以戲侮困溫公,尚賴坡解紛。則坡之于惇,可稱密友。后惇貶逐元祐正人,各 以其名字定配地;子瞻貶儋,子由貶雷,皆惇所為也。坡與林希亦厚善。坡之守杭, 實(shí)替希。及坡召還,希又來替。集中倡和甚多。坡去杭,希因杭人之意,榜其所筑堤 曰蘇公堤。坡除起居舍人,力辭于宰相蔡確,謂林希舊同館,且年長,宜膺此選。是 二人之交厚矣。及紹圣初,章惇當(dāng)國,方治元祐黨人,欲使希典書命;希欣然,復(fù)為 中書舍人。自司馬溫公及坡等數(shù)十人,皆為謫詞,極其丑詆;遂累遷同知樞密院。后 奪職卒。坡自海南歸,《與子由書》云:〔子中病傷寒,十馀日便卒,所獲幾何,遺 臭無窮,哀哉!〕此皆坡素交,而其后反噬者也。此外如葉濤、唐坰、鄧潤甫等,亦 皆平日交游,末路相背者,更不可數(shù)計。
東坡才名,震爆一世。故所至傾動,士大夫即在謫籍中,猶皆慕與之交,而不敢 相輕。其在黃州也,黃守徐君猷、通判孟亨之甚投契,倡酬往返,俱載集中。君猷沒 ,坡哭之以詩,祭之以文,皆極哀痛,則平日交情可知也。其在惠州,惠守詹范,亦 傾意相接,時有詩往來。嘗攜酒過坡,坡亦攜白酒鱸魚過之,食槐葉冷淘,為一時佳 話。坡《與徐得之書》云:〔詹守,君子人也。極蒙他照管,仍不輟。攜酒具來相就 。〕而循州守周彥質(zhì),在郡二年,與坡書問無虛日。白鶴新居成,二守又同過焉。彥 質(zhì)去官,至惠州,為坡留半月,乃去。坡有詩送之,具述其事。而其時表兄程正輔以 使節(jié)至,與坡同游白水山、碧落洞、香積寺,輒流連旬日。孫叔靜提舉廣東常平,更 極周旋。今《大全集》所載與叔靜書劄,雖至親不過也。至儋耳,軍使張中館之于行 衙,所以相待亦甚至。嘗邀坡子過弈棋,而坡坐視,竟日不倦。坡詩云:〔卯酒無虛 日,夜棋有達(dá)晨?!成w紀(jì)實(shí)也。后湖南提舉董必察訪廣西,遣使過海,逐出坡于官舍 ,坡遂買地,苫茅以居;而中亦因此坐黜。其去儋時,坡以詩送之,至一送、再送、 三送,蓋感其意之厚也。至于林下交游,更有相從患難,至死而不悔者。在黃州,陳 季常居岐亭,相距百四十里,坡過之者三,季常過坡者七。去黃時,季常遠(yuǎn)送至九江 ,坡留別詩,疊韻至五首。又有潘邠老在黃州,多從坡游,坡去黃,以所筑雪堂付之 。及竄嶺外,蘇州定慧寺長老守欽,使其徒舊契順不遠(yuǎn)五千里來問安。又有吳子野者 ,訪坡于惠州,相依二年,及渡海,又從坡于儋耳,又送坡北歸,卒于途。而蜀人巢 元修,先訪坡于黃州,坡起用后,不復(fù)相聞。及坡兄弟南竄,元修徒步訪子由于雷, 又欲過海訪坡。子由止之,不從,竟卒于途。又有王介石者,儋州助坡筑屋五間,躬 泥水之役,苦甚于奴隸。此數(shù)人者,非有所求,徒以向慕之誠,相從于流離顛沛中, 不忍舍去,坡之得人心如此!然諸人因此得附見姓名于坡集中,至今不沫,亦豈非得 所托哉!
東坡買田陽羨,在通判杭州時,以公事往來常、潤道中,早有此舉。集中有《寄 杭守陳述古》詩云: 惠泉山下土如濡,陽羨溪頭米勝珠。莫怪江南苦留滯,經(jīng)營身計一生迂。 正指此事也。謫黃州后,有量移之命。坡即上疏,自言饑寒,有田在常州,愿往居之 ,可見早有此田。故其后在朝,與晉陵胡完夫、宜興蔣穎叔過從最密,并有次完夫韻 詩,謂某已卜居毗陵,與完夫有閭里之約。是坡有意居常州矣。然所謂卜居者,尚非 實(shí)事。當(dāng)其往來常、潤時,有《除夜宿常州城外》詩。而自杭州通判移守密州也,以 熙寧七年秋末去杭,而潤州道上過除夕,有詩可考,是此時但有田而無宅。其自黃州 量移,上書求居常州,有放歸陽羨之命,事在元豐八年正月。未幾,神宗晏駕,哲宗 即位,坡過揚(yáng)州,作〔山寺歸來聞好語〕之句,被劾;奏辨謂此詩乃四月中作,去先 帝厭代已兩月,是四月尚在揚(yáng)州。集中有《與孟震同游常州僧舍》及《贈常州報恩長 老》詩,補(bǔ)遺詩中又有《游常州太平寺薝卜亭》及《太平寺凈土院觀牡丹》詩,蓋即 是時。自揚(yáng)州歸常州,尚見牡丹,則四月初旬也。四月歸常州,五月即復(fù)朝奉郎、知 登州,則在常不過一二月里。其后出守杭州,自杭還朝,雖往來過常,然俱未有留居 之跡。自后守潁、守?fù)P、守定以及南遷,固無從再至常矣。直至建中靖國元年,自嶺 外赦歸,五月至真州,病暴下,乃至常。據(jù)方勺《泊宅編》謂〔東坡先到宜興,以五 百緡買宅。夜與邵民瞻步月,聞老婦哭聲。詢之,以賣宅將徙故(即坡所買宅地), 乃折券不復(fù)居;而往常州,借顧塘橋?qū)O氏宅寓焉。七月二十八日,遂卒于寓?!橙粍t 坡居常不過元豐八年之四月、五月,及建中靖國元年之五月至七月而已。
按東坡自海外北歸,到雷州,《與鄭靖老書》云:〔某意欲歸蜀,若不能歸,則 杭州為佳?!秤帧杜c謝民師書》:〔不住許下,則歸陽羨?!呈遣肪由形炊ㄒ?。到虔 州,始有定居常州之意?!杜c錢濟(jì)明》常州人《書》云:〔此行決往常州,不知郡中 有屋可典買否?聞霍大夫虔守言:常州東門外裴氏宅出賣,乞?yàn)橐粏柶渲?。度力所?,徑往議之,當(dāng)與公杖履相從也?!惩瑫r又《與蘇伯固書》云:〔住處非舒即常。聞 舒州有一官莊可買,已遣人問之矣?!呈且嗌形炊ň右?。及至南康,接子由書,始定 歸許之計?!杜c王幼安書》云:〔子由勸歸潁昌,已決計從之?!秤帧杜c程德孺書》 :〔近得子由書,苦勸相聚,不忍違之,已決計往許。約程四月未可到真州,不知德 孺可因巡按常、潤,來同游金山否?又乞其借漕司一坐船,泊常州城下,俟遣兒子邁 往宜興取行李乘來?!秤帧杜c錢濟(jì)明書》云:〔某本欲居常,因數(shù)由苦勸歸許,以此 未定。承示孫君宅子,甚感其意,且為多謝?!诚韧袧?jì)明覓宅,濟(jì)明為借得孫氏宅覆 之,故有此謝。蓋即顧塘橋宅也。到太平州,又有《與胡郎修仁》常州人,坡之婿。 書中所云小二娘者,坡之女也。《書》云:〔須一到金山,但無由至常州相晤?!呈?太平途次,尚欲歸許也,然是時仍有居常之意。途中《與滕達(dá)道》湖州守《書》云: 〔某至楚、泗間,當(dāng)入一文字,乞居常州,若得請,則從公有期?!呈谴藭r雖有赴許 之約,仍有居常之思。觀其《與黃師是》子由姻家《書》云:〔聞子由亦甚窘,不忍 以三百指累之?!成w改計居常,實(shí)為此耳。及至真州后,《與子由書》云:兄已決計 從弟之言;適程德孺來會金山,一二親故在坐,皆言地近京師,必不可往,將又致排 擊,不靜。今已決計居常州,借得一孫氏宅子,極佳,且此休息。〕自是居常之計始 定。蓋先本有田在陽羨,坡貶嶺外時,其家屬已在陽羨僦居。坡在惠時,《與曹司勛 書》〔某惟少子隨侍,馀皆在宜興〕是也。到惠之二年,長子邁始從陽羨挈眷屬到惠 ,則已視陽羨為故鄉(xiāng);且親友有錢濟(jì)明、胡修仁等逢迎,頗不寂寞;而是時舉家在舟 中,已半年,又時屈盛暑,急思得一息肩之地,遂居常也。按錢濟(jì)明先為借孫氏宅, 坡《與子由書》亦云〔常州孫氏宅極佳〕;則自真州到常,應(yīng)即入居孫宅,何以方勺 《泊宅編》又云先到宜興買宅,因老婦哭徙而折券還之,始來居孫宅耶?或傳聞之誤 也。
又按:途中又有《與湖守滕達(dá)道書》云:〔承示宜興田,已問去,若得稍佳者, 當(dāng)扁舟往視,遂一至湖見公。然事未可料,若得請居常,當(dāng)至治下攪擾數(shù)月也?!硨?又《與賈耘老》亦湖州人《書》云:〔某已買田陽羨,當(dāng)上章,若許于此安置,將筑 室以老焉。〕又《與千之侄書》:〔近于陽羨買得少田,今奏乞居常,得邸報,已許 之矣?!呈俏醋嘀埃言陉柫w買田。坡先有田在陽羨,至此時,又增買?!杜c王定 國書》云:〔近在常,買得一小莊田,歲可得百石。似可足食?!称率悄晁脑履┑秸?州,五月因病至常州,六月上章致仕,乞居常州之奏,當(dāng)即在此時。七月之末,即捐 館。則陽羨增買田畝之事,當(dāng)在五月中初到常州時也。
《烏臺詩案》: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,御史何大正《續(xù)通鑒綱目》作何正臣疏 劾蘇軾,自徐州移守湖州,謝表內(nèi)有云:〔愚不識時,難以追陪新進(jìn);老不生事,或 能收養(yǎng)小民?!骋詾檎Z含諷刺。并謂〔軾詩文傳于人者甚眾,今獨(dú)取鏤版而鬻于市者 進(jìn)呈〕。是坡詩早有刻本行世,故大正得據(jù)以入奏也。然是時奉旨,但送中書。按坡 作《張氏園亭記》:〔余自徐州移守吳興,由宋登舟,三日而至?!痴侨露?日所作,而大正即以是日掇《湖州謝表》劾奏。蓋三月初奉有移守湖州之命,即上表 謝。徐距京不遠(yuǎn),故表一出,即聞于京師??梢娖轮鸨粫r,凡有所作,無不爭 先睹之為快,而其一脫稿即付梓,俾大正得據(jù)以劾奏,亦太急于自炫矣。七月二日, 御史舒亶又歷舉其詩中〔贏得兒童語音好,一年強(qiáng)半在城中〕,〔讀書萬卷不讀律, 致君堯舜知無術(shù)〕,〔東海若知明主意,應(yīng)教斥鹵變桑田〕,〔豈是聞韶解忘味,爾 來三月食無鹽〕等句,指為謗訕,亦以〔印行四冊進(jìn)呈〕,奉旨亦但送中書。是日, 御史中丞李定又劾奏,始奉旨送御史臺根勘。七月二十八日,中使皇甫遵到湖追攝, 以八月十八日赴臺獄。自八月二十日至十一月二日,凡訊十一次。其訊先有問目,問 自來所作文字,有無忌觸。坡所供,有即在朝旨降到冊內(nèi)者,亦有不在冊內(nèi)者。蓋御 史臺置獄后,即先行文,坡所歷宦之處,凡有詩文,俱令申送。如北京留守司送到軾 寄黃庭堅詩文,杭州送到軾《游風(fēng)水洞》等詩,王詵申送《開運(yùn)鹽河》詩。坡亦不知 所備,故不得不和盤托出??梢娛菚r李定、舒亶輩鍛煉周內(nèi),幾欲置之重辟,亦危矣 哉!然如坡詩譏切,實(shí)亦肆無忌憚。幸而神宗無意殺之,僅責(zé)授黃州團(tuán)練副使,以了 此局耳。坡詩不以煉句為工,然亦有研煉之極,而人不覺其煉者。如 〔年來萬事足,所欠惟一死〕, 〔饑來據(jù)空案,一字不堪煮〕, 〔周公與管蔡,恨不茅三間。人間無正味,美好出艱難〕, 〔劍米有危炊,氈針無穩(wěn)坐〕, 〔舌音漸獠變,面汗嘗骍羞〕, 〔云碓水自舂,松門風(fēng)為關(guān)〕, 〔潛鱗有饑蛟,掉尾取渴虎〕。此等句在他人雖千錘萬杵,尚不能如此爽勁,而坡以 揮酒出之,全不見用力之跡,所謂天才也。
王宗稷編《東坡年譜》〔至和二年,坡年二十,有晁美叔求交于坡〕云。蓋據(jù)坡 詩: 我年二十無朋儔,君來叩門如有求,醉翁遣我從子游。 翁如退之蹈軻丘,尚欲放子出一頭。 故以是年為美叔結(jié)交之始也。然坡年二十,尚在成都見張安道。至嘉祐二年,年二十 二,方試禮部,受知于歐公。美叔以歐公命來交坡,實(shí)在是年。若坡年二十時,歐公 尚未識坡,何由命美叔來交?宗稷徒以〔我年二十無朋儔〕之句,遂以其事系于是年 。不知詩敘事,原只舉大數(shù),豈可泥于一字一句,即以為據(jù)?況坡自注此詩,謂嘉祐 初,而《年譜》反入之至和二年耶!
東坡《送王雄州還朝》詩,有〔老李威名八十年〕之句。王梅溪注:〔景德中, 初與契丹和,以李允則知雄州,凡十四年?!吃娭欣侠?,正指此也。但梅溪詩注,尚 不能甚詳。今按張舜民《畫墁錄》:〔南北通和約,兩界不得非時葺城郭。李允則知 雄州,欲展城而難于背約,乃作銀香爐置城外土地祠,使人竊去,遂大喧鬨,搜捕紛 然,移書北境,遂興工起筑,展城而大之。又建浮屠九層,下瞰幽、蘇,如指諸掌。 〕此可見允則守邊之遠(yuǎn)慮也。
《葉石林詩話》:〔李方叔豸,以文受知于東坡。元祐初,坡知貢舉,意在必得 豸以冠多士。得章持卷,疑為豸,遂以為魁。既拆號,悵然。故有詩送豸云:生平漫 說《古戰(zhàn)場》,過眼還迷《日五色》。'豸自是學(xué)亦不進(jìn),不自愛惜。
嘗以書責(zé)坡,坡亦稍薄之。竟不第而死。〕張邦基《墨莊漫錄》并謂〔田衍、魏 泰,寓居襄陽,人畏其吻。諺曰:襄陽二害,田衍、魏泰。未幾,豸來寓,人更憎之 ,續(xù)曰:近日多魔,又添一豸?!呈酋敉砉?jié)終不振,且取嫌于坡矣。然張表臣《珊瑚 鉤詩話》載:坡死,豸誄之曰:〔道大莫容,才高為累?;侍旌笸?,鑒生平忠義之心 ;名山大川,還千古英靈之氣。識與不識,莫不盡傷,聞所未聞,吾將安放!〕則豸 之于坡,始終感激傾倒。石林謂坡亦薄之者,謬也。 坡在惠州,《白鶴觀新居將成》詩云: 〔佐卿恐是歸來鶴,次律寧非過去僧?!场队瘟_浮和子過》詩云: 〔汝當(dāng)奴隸蔡少霞,我亦季孟山玄卿?!嘲刺泼骰噬渖吃?,偶中一鶴,帶箭飛去。后 明皇幸蜀,偶憩一寺,壁有掛箭,即御箭也。僧云: 〔昔有徐佐卿者留此箭,俟箭主來還之。〕乃知鶴即佐卿所化也。蔡少霞夢入仙都, 書《蒼龍溪新宮銘》,其文乃紫陽真人山玄卿所撰,見薛用弱《集異記》。房次律悟 前身為智永禪師,亦見柳子厚《龍城錄》。皆唐人小說也。想坡公遭遷謫后,意緒無 聊,借此等稗官脞說遣悶,不覺闌入用之,而不知已為后人開一方便法門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