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昌黎詩 韓昌黎生平,所心摹力追者,惟李、杜二公。顧李、杜之前,未有李、杜,故二 公才氣橫恣,各開生面,遂獨有千古。至昌黎時,李、杜已在前,縱極力變化,終不 能再辟一徑。惟少陵奇險處,尚有可推擴,故一眼覷定,欲從此辟山開道,自成一家 。此昌黎注意所在也。然奇險處亦自有得失。蓋少陵才思所到,偶然得之;而昌黎則 專以此求勝,故時見斧鑿痕跡。有心與無心異也。其實昌黎自有本色,仍在文從字順 中,自然雄厚博大,不可捉摸,不專以奇險見長??植枰嗖蛔灾?,后人平心讀之自 見。若徒以奇險求昌黎,轉失之矣。
游韓門者,張籍、李翱、皇甫湜、賈島、侯喜、劉師命、張徹、張署等,昌黎皆 以后輩待之。盧仝、崔立之雖屬平交,昌黎亦不甚推重。所心折者,惟孟東野一人。 薦之于鄭馀慶,則歷敘漢、魏以來詩人,至唐之陳子昂、李白、杜甫,而其下即云: 〔有窮者孟郊,受才實雄驁?!彻桃淹茷槔睢⒍藕笠蝗?。其贈東野詩云:〔昔年因讀 李白杜甫詩,長恨二人不相從。吾與東野生并世,如何復躡二子蹤?我愿身為云,東 野變?yōu)辇??!呈怯忠岳?、杜自相期許。其心折東野,可謂至矣。蓋昌黎本好為奇崛矞 皇,而東野盤空硬語,妥帖排奡,趣尚略同,才力又相等,一旦相遇,遂不覺膠之投 漆,相得無間,宜其傾倒之至也。今觀諸聯(lián)句詩,凡昌黎與東野聯(lián)句,必字字爭勝, 不肯稍讓;與他人聯(lián)句,則平易近人??芍柚跂|野,實有資其相長之功。宋人 疑聯(lián)句詩多系韓改孟,黃山谷則謂韓何能改孟,乃孟改韓耳。此語雖未免過當,要之 二人工力悉敵,實未易優(yōu)劣。昌黎作《雙鳥詩》,喻己與東野一鳴,而萬物皆不敢出 聲。東野詩亦云:〔詩骨聳東野,詩濤涌退之?!尘尤黄旃南喈?,不復謙讓。至今果 韓、孟并稱。蓋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,而預定聲價矣。東坡《讀孟郊詩》則云: 初如食小魚,所得不償勞。又似煮彭覬,竟日嚼空螯。 要當斗僧清,未足當韓豪。 元遺山《論詩絕句》云: 東野窮愁死不休,高天厚地一詩囚。江山萬古潮陽筆,合在元龍百尺樓。 亦抑孟而伸韓。
盤空硬語,須有精思結撰。若徒捃摭奇字,詰曲其詞,務為不可讀以駭人耳目, 此非真警策也。昌黎詩如《題炭谷湫》云: 〔巨靈高其捧,保此一掬慳?!持^湫不在平地,而在山上也。 〔吁無吹毛刃,血此牛蹄殷?!持^時俗祭賽此湫龍神,而己未具牲牢也。《送無本師 》云: 〔鯤鵬相摩窣,兩舉快一啖?!承稳萜湓娏χ澜∫??!对挛g詩》: 〔帝箸下腹嘗其皤?!持^烹此食月之覬蟆,以享天帝也。思語俱奇,真未經人道。至 如《苦寒行》云: 啾啾窗間雀,所愿晷刻淹。不如彈射死,卻得親炰燖。 謂雀受凍難堪,翻愿就鸮炙之熱也。《竹簟》云: 〔倒身甘寢百疾愈,卻愿天日恒炎曦?!持^因竹簟可愛,轉愿天不退暑,而長臥此也 。此已不免過火,然思力所至,寧過毋不及,所謂矢在弦上,不得不發(fā)也。至如《南 山詩》之 〔突起莫閑篷〕, 〔詆訐陷乾竇〕, 〔仰喜呀不仆〕, 〔堛塞生怐霿〕, 〔達蘗壯復奏〕;《和鄭相樊員外》詩之 〔稟生肖剿剛〕, 〔烹斡力健倔〕, 〔龜判錯袞黻〕, 〔呀豁疚掊掘〕;《征蜀》詩之 〔剟膚浹痍瘡,敗面碎黥●〕, 〔巖鉤踔狙猿,水漉雜鳣螖。投奅鬧宮●,填隍崴●●〕, 〔爇堞熇歊熹,抉門呀拗●〕, 〔跧梁排郁縮,闖竇猰窋●〕;《陸渾山火》之 〔衁池波風肉陵屯〕, 〔電光磹赪目〕。此等詞句,徒聱雅軥嗇舌,而實無意義,未免英雄欺人耳。其實《 石鼓歌》等杰作,何嘗有一語奧澀,而磊落豪橫,自然挫籠萬有。又如《喜雪獻裴尚 書》、《詠月和崔舍人》以及《叉魚》、《詠雪》等詩,更復措思極細,遣詞極工, 雖工于度帖者,亦遜其稱麗。此則大才無所不辨,并以見詩之工,固在此不在彼也。
昌黎古詩用韻,有通用數(shù)韻者,有專用一韻者?!读辉娫挕分^〔其得韻寬,則 泛入旁韻,乍還乍離,出入回合,不可拘以常格,如《此日足可惜》之類。得韻窄, 則不復旁出,而因難見巧,愈險愈奇,如《病中贈張十八》之類。譬如善馭馬者,通 衢廣陌,縱橫馳騁,惟意之所至;于蟻封水曲,又疾徐中節(jié),不少蹉跌。此天下之至 工也。〕今按《此日足可惜》一首,通用東、冬、江、陽、庚、青六韻;此外如《元 和圣德詩》,通用語、麌、馬、有、哿五韻;《孟東野失子》詩,通用先、寒、刪、 真、文、元六韻,馀可類推。其用窄韻,亦不止《病中贈張十八》一首。如《陪杜侍 御游湘西兩寺》一首,又《會合聯(lián)句》三十四韻,洪容齋謂除〔蠓〕、〔蛹〕二字, 《韻略》未收,馀皆不出二腫之內。今按〔蠓〕、〔蛹〕二字,《唐韻》本收在三腫 ,則皆本韻也。
聯(lián)句詩,王伯大以為古無此體,實創(chuàng)自昌黎。沈括則謂〔虞廷《賡歌》,漢武《 柏梁》,已肇其端。晉賈充與妻李氏遂有連句。六朝以前謂之連句,見《梁書》及《 南史》。其后陶、謝諸公,亦偶一為之。何遜集中最多,然皆寥寥短篇,且文義不相 連屬,仍是各人之制而已?!呈枪艁碓写梭w,特長篇則始自昌黎耳。今觀韓集中《 會合聯(lián)句》,則昌黎及孟郊、張籍、張徹四人所作;《石鼎聯(lián)句》,則軒轅彌明、侯 喜、劉師命所作,獨無昌黎名,或謂彌明即昌黎托名也;《郾城夜會聯(lián)句》,則昌黎 與李正封所作;其他如《同宿》一首,《納涼》一首,《秋雨》一首,《雨中寄孟幾 道》一首,《征蜀》一首,《城南》一首,《遠游》一首,《斗雞》一首,皆韓、孟 二人所作。大概韓、孟俱好奇,故兩人如出一手;其他則險易不同。然即二人聯(lián)句中 ,亦自有利鈍。惟《斗雞》一首,通篇警策?!哆h游》一首,亦尚不至散漫?!墩魇?》一首,至一千馀字,已覺太冗,而段落尚覺分明。至《城南》一首,則一千五六百 字,自古聯(lián)句,未有如此之冗者。以《城南》為題,景物繁富,本易填寫,則必逐段 勾勒清楚,方醒眉目。乃游覽郊墟,憑吊園宅,侈都會之壯麗,寫人物之殷阜,入林 麓而思游獵之娛,過郊壇而述禋祀之肅。層疊鋪敘,段落不分,則雖更增千百字,亦 非難事,何必以多為貴哉!近時朱竹垞、查初白有《水碓》及《觀造竹紙》聯(lián)句,層 次清澈,而體物之工,抒詞之雅,絲絲入扣,幾無一字虛設??猪n、孟復生,亦嘆以 為不及也。
自沈、宋創(chuàng)為律詩后,詩格已無不備。至昌黎又斬新開辟,務為前人所未有。如 《南山詩》內鋪列春夏秋冬四時之景,《月蝕詩》內鋪列東西南北四方之神,《譴瘧 鬼》詩內歷數(shù)醫(yī)師、炙師、詛師、符師是也。又如 《南山詩》連用數(shù)十或〕字, 《雙鳥詩》連用〔不停兩鳥鳴〕四句, 《雜詩》四首內一首連用五〔鳴〕字, 《贈別元十八》詩連用四〔何〕字,皆有意出奇,另增一格。 《答張徹》五律一首,自起至結,句句對偶,又全用拗體,轉覺生峭。此則創(chuàng)體之最 佳者。
昌黎不但創(chuàng)格,又創(chuàng)句法?!堵放攒吩疲骸睬б愿呱秸?,萬以遠水隔?!炒藙?chuàng) 句之佳者。凡七言多上四字相連,而下三字足之。乃《送區(qū)弘》云:〔落以斧引以纆 徽?!秤衷疲骸沧尤ヒ訒r若發(fā)機?!场蛾憸喩交稹吩疲骸材缲室厍糁憽!硠t上三 字相連,而下以四字足之。自亦奇辟,然終不可讀。故集中只此數(shù)句,以后亦莫有人 仿之也。
《元和圣德詩》敘劉辟被擒,舉家就戳,情景最慘。曰: 解脫攣索,夾以砧斧。婉婉弱子,赤立傴僂。 牽頭曳足,先斷腰膂。次及其徒,體骸撐拄。 末乃取辟,駭汗如寫。揮刀紛紜,爭刌膾脯。 蘇轍謂其〔少醞藉,殊失《雅》、《頌》之體〕。張....則謂〔正欲使各藩鎮(zhèn)聞之畏懼 ,不敢為逆?!扯f皆非也。才人難得此等題以發(fā)抒筆力,既已遇之,肯不盡力摹寫 ,以暢其才思耶!此詩正為此數(shù)語而作也。
《南山詩》古今推為杰作,《潛溪詩話》記〔孫莘老謂《北征》不如《南山》, 王平甫則謂《南山》不如《北征》,各不相下。時黃山谷年尚少,適在座,曰:若論 工巧,則《北征》不及《南山》;若書一代之事,與《國風》、《雅》、《頌》相表 里,則《北征》不可無,《南山》雖不作可也。其論遂定〕云。此固持平之論,究之 山谷所謂工巧,亦未必然。凡詩必須切定題位,方為合作;此詩不過鋪排山勢及景物 之繁富,而以險韻出之,層疊不窮,覺其氣力雄厚耳。世間名山甚多,詩中所詠,何 處不可移用,而必于南山耶!而謂之〔工巧〕耶!則與《北征》固不可同年語也。
昌黎詩亦有晦澀俚俗,不可為法者?!渡炙幐琛吩疲骸泊淝o紅蕊天力與,此恩不 屬黃鐘家?!乘^〔黃鐘家〕,果何指耶!《答孟郊》云: 弱拒喜張臂,猛挐閒縮爪。見倒誰肯扶,從嗔我須咬。 則竟寫揮拳相打矣,未免太俗。
昌黎詩中律詩最少。五律尚有長篇及與同人唱和之作,七律則全集僅十二首。蓋 才力雄厚,惟古詩足以恣其馳驟,一束于格式聲病,即難展其所長,故不肯多作。然 律中如《詠月》、《詠雪》諸詩,極體物之工,措詞之雅;七律更無一不完善穩(wěn)妥, 與古詩之奇崛判若兩手。則又其隨物賦形,不拘一格之能事。
昌黎以主持風雅為己任,故調護氣類,宏獎后進,往往不遺馀力。如薦孟郊于鄭 相,薦侯喜于盧郎中,可類推也。其于友誼亦最篤。先與柳宗元、劉禹錫交好;及自 監(jiān)察御史貶陽山令,實以上疏言事,柳、劉泄之于王伾、王叔文等,故有此遷謫。然 其赴江陵詩云: 同官盡才俊,偏善柳與劉?;驊]言語泄,傳之落冤讎。 二子不宜爾,將疑斷還不? 是猶隱約其詞,而不忍斥言。及柳、劉得罪南竄,昌黎憂其水土惡劣,作《永貞行》 云:〔吾嘗同僚情豈勝,具書所見非妄徵?!硠t更惓惓于舊日交情,無幸災樂禍之語 。迨昌黎貶潮州,柳尚在柳州,昌黎《贈元協(xié)律》詩,謂〔吾友柳子厚,其人藝且賢 〕,且有《答柳州食覬蟆》等詩。既死,猶為之作《羅池廟碑》。是昌黎與宗元始終 無嫌隙,亦可見其篤于故舊矣。
昌黎以道自任,因孟子距楊、墨,故終身亦辟佛、老。其于世之求仙者,固謂〔 吾寧屈曲在世間,安能從汝巢神山〕矣?!吨G佛骨》一表,尤見生平定力。然平日所 往來,又多二氏之人。如送張道士有詩,送惠師、靈師、澄觀、文暢、大顛皆有詩文 ?;蛞善浣挥螣o檢,與平日持論互異;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暢其議論。如謝自然白日 升天,則嘆基夥妖魅所惑,化為異物;華山女說法動人,則譏其煽誘少年,爭來聽講 ;于澄觀則欲〔收斂加冠巾〕;于惠師則云〔吾疾游惰者,憐子愚且淳〕;于靈師亦 云〔方將斂之道,且欲冠其顛〕;于文暢則草序排訐。惟于大顛無貶詞,則以其頗聰 明識道理;于張道士亦無貶詞,則以其上書言事,不用而歸,固異乎尋常黃冠者流也 。賈島本為僧,名無本,因昌黎言,且棄僧服而舉進士。然則與二氏之人往來,亦復 何害!并非以空谷寂寥,見似人者而喜也?!妒緝骸吩娮匝孕燎谌辏加写宋?, 而備述屋宇之塏爽,妻受誥封,所往還無非公卿大夫,以誘其勤學,此已屬小見?!?符讀書城南》一首,亦以兩家生子,提孩時朝夕相同,無甚差等;及長而一龍一豬, 或為公相,勢位赫奕,或為馬卒,日受鞭笞,皆由學與不學之故。此亦徒以利祿誘子 ,宜宋人之議其后也。不知舍利祿而專言品行,此宋以后道學諸儒之論,宋以前固無 此說也。觀《顏氏家訓》、《柳氏家訓》,亦何嘗不以榮辱為勸誡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