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 《三百篇》后,漢人創(chuàng)為五言,自是氣運結(jié)成,非人力所能為。故古人論曰:蘇、李天成,曹、劉自得。天成者,如天生花草,豈人剪裁點綴所能仿佛;如鑄就鐘鏞,一絲增減不得。解此方可看漢詩。
二 詩惟漢詩最難學(xué)最難讀。極頂才人,到漢人輒不能措手,輒不能解只字;有強解者,多屬皮里膜外,止堪捧腹。漢詩即贊嘆亦難盡,高古雄渾等語,俱贊不著也。然則將置之乎?曰:正于此要著一明眼。讀漢詩不可看作三代衣冠,望而畏之;須看得極輕妙,極靈活,極風艷,極悲壯,極典雅,凡后人所謂妙處,無不具之。即如〈陽關(guān)〉一曲,唐人送別絕調(diào),讀李陵三詩,知從此化出;〈陌上?!?、〈董嬌嬈〉,即張、王、李、韓輕艷之祖也;『紅塵蔽天地』、『十五從軍征』,李、杜悲壯之祖也;『冉冉歲云暮』,駱賓王、白樂天皆祖之;〈郊祀〉諸詩,顏、謝、昌黎皆祖之。大抵六朝、唐、宋名家,多祖漢詩,不能盡述也。
三 屈原將投汨羅而作《離騷》,李陵降胡不歸而賦別蘇武詩,蔡琰被掠失身而賦〈悲憤〉諸詩,千古絕調(diào),必成于失意不可解之詩。惟其失意不可解,而發(fā)言乃絕千古。下此則嵇康臨終,杜甫遭亂,李白投荒,皆能繼響前賢。外此則吾未之見也。
四 樂府有三等:〈房中〉、〈郊祀〉,典雅宏奧,中學(xué)難窺,為最上品;〈陌上桑〉、〈羽林郎〉、〈東門行〉、〈西門行〉、〈婦病行〉、〈孤兒行〉等詩,有情有致,學(xué)者有徑路可尋,的是詩家正宗,才人鼻祖,為第二品;謠諺等作,詞氣雖古,未免俚質(zhì),為第三品。
五 學(xué)詩須從一義著腳,如立泰、華之巔,一切培塿,皆在目中。何謂第一義?自具手眼,熟讀楚騷、漢詩;透過此關(guān),然后浸淫于六朝、三唐,旁及宋、元近代。此據(jù)上流法,單從唐人入手,猶屬第二義,況入手于蘇、陸乎?齊、梁間人喜言音調(diào),平仄互用,不可紊亂,貲前賢未睹此理;然以沈約、謝朓詩與《十九首》并讀,勿問其他,耑言音調(diào),相去已遠。蓋元氣全則元音足,古詩惟《十九首》音調(diào)最圓,子建、嗣宗猶近之,宋、齊則遠矣;律詩惟沈、宋音調(diào)最圓,錢、劉猶近之,中唐則遠矣;詞家秦、柳最圓,南宋則遠矣。且《國風》惟《二南》最圓,十三國似微有不同,味之自見。
六 讀書到不能解處,正須沈思;讀書到不可學(xué)處,正要追步,方有出人頭地。今人見漢詩輒畏阻,見人稱漢詩、樂府,輒以為不必爾;此終無進境。吾為世人指出長安大路,江湖源頭,一片苦心,欲有志之士,努力追步;不惟古詩得力,即律詩絕句亦得力也。
七 吾嘗論兩漢之文,皆有六經(jīng)氣味,浸溢乎其中。唐、宋諸名家,不過引經(jīng)文為證據(jù)耳,其實氣味遠甚。漢詩典質(zhì)樸奧,與《雅》、《頌》相近,豈晉、宋以下所能?況在近代乎?
八 四言長短有兮字歌,是漢人古體;五言是漢人近體。詩到約以五言,便整齊許多,此語可為知者道。
九 古詩有箴有戒,皆警惕之詞。漢詩結(jié)處多用之,如『努力崇明德,皓首以為期』,箴戒之詞也。古詩有祝,皆頌禱之意。漢詩末句多用祝辭,古諺古銘,可訓(xùn)可戒,與經(jīng)表里,惟漢詩尚存此意。吾故曰漢人善學(xué)古人。
一O 西漢自〈大風〉以下諸歌,古奧遠過東漢;若以燕王旦、廣陵王胥與東漠趙壹、酈炎較,便有河漢之隔。文章關(guān)乎時代,豈不信然?
一一 讀漢詩須讀漢文漢賦,會通其意,始漸有解處。《淮南》、《史》、《漢》、《太玄》、《易林》諸書,不可不讀,而《楚辭》尤為漢詩祖禰。
一二 詩至宋、齊,漸以句求;唐賢乃明下字之法。漢人高古天成,意旨方且難窺,何況字句?故一切圈點,概不敢用,亦不必用。
一三 漢詩有絕不可解者,如〈圣人制禮樂〉篇之類;惟〈鐃歌〉在可解不可解之間,似不純是聲詞雜寫?偶思得近似者附注于下,非敢云必是也。曹子建云:『漢曲訛不可辨。』在魏且然,況今日哉?
一四 圣賢學(xué)問,極斂約縝栗而萬物不能過。周詩斂約之至,縝栗之至;惟漢詩尚存此氣味,所以百世不逮;晉、宋漸入于文,漸取清雅,言之文,實詩之衰也。后世有志復(fù)古,不深入漢人壁壘,猶入室而不由門也。
一五 〈羽林郎〉、〈董嬌嬈〉、〈日出東南隅行〉諸詩,情詞并麗,意旨殊工,皆詩家之正則,學(xué)者所當揣摹。唐之盧、駱、王、岑、錢、劉,皆于此數(shù)詩中得力。
一六 漢詩有前后絕不相蒙者,如:『東城高且長』、『天上何所有』、『青青河畔草』,未可強合,亦不必以后人貫串法曲為古人斡旋。疑此等詩有前解后解之別,可分可合。如『十五從軍征』在《古詩三首》內(nèi),則至『淚落沾我衣』為一首,在樂府則分為數(shù)解;《十九首》內(nèi)分入樂府散為解者甚多。他如〈白頭吟〉、〈塘上行〉,或增或減,多讀古詩自得之。今小曲每割諸曲合唱,亦是此意。
一七 樂府之有解何也?自是歌調(diào)中節(jié)奏。如竹之有節(jié),合之則為一竿,分之則為數(shù)節(jié),實是一竹?!菏鍙能娬鳌槐疽辉娨?,分四語為一解。謂四語為一解則可;謂四語為一首則不可也。如〈子夜〉等歌,讀四語為一首則可;謂四語為一解則不可也。
一八 〈雞鳴〉、〈相逢行〉、『青青陵上柏』諸詩,讀之見太平景象,人民熙皞,上至王侯第宅,下至平康、北里,皆優(yōu)游宴樂,為盛世之音。迄〈五噫〉、〈于忽操〉等詩作,遂多衰世之感;漢詩至此,不可讀矣。
一九 〈鐃歌〉今人多擬〈君馬黃〉、〈將進酒〉、〈戰(zhàn)城南〉,殊不知〈上邪〉、〈上陵〉皆絕妙好詞,所當著眼。
二O 顏、謝好蹇澀雅麗,昌黎好捃摭奇字險韻為詩,然漢〈郊祀〉、〈鐃歌〉,奧衍宏博,已開其先。司馬子長所謂『今上即位作十九章,通一經(jīng)之士,不能知其詞,皆會集五經(jīng)家乃能講習(xí),讀之多爾雅之文』是也。
二一 樂府如〈鐃歌〉、〈飲馬長城窟〉諸詩,皆極頓挫,工部于此最得手。后之擬者,多直說去,便鮮意味。
二二 詩主言情,文主言道;詩一言道,則落腐爛。然詩亦有言道者,陸機云:『我靜如鏡,民動如煙。』陶潛云:『此中有其意,欲辨已忘言?!欢鸥υ疲骸核磁e十六相,身尊道何高?』各有懷抱。至于宋人則益多,如:『月到天心處,風來水面時』,『一陽初動處,萬物未生時』,流入卑俗。惟漢人二韋詩及『瓜田不納履,李下不正冠』為典則也。
二三 三代而后,惟漢家風俗猶為近古。三代禮樂,庶幾未衰,吾于讀漢詩見之。如〈陌上?!怠ⅰ从鹆掷伞?、〈隴西行〉,始皆艷羨,終止于禮;〈艷歌行〉流宕他鄉(xiāng),而卒守之以正;〈東門行〉盎無斗儲,而夫婦相勉自愛不為非。好色而不淫,怨而不怒,惟漢詩有焉。
二四 〈練時日〉、〈華煜煜〉、〈天門開〉多原于楚《騷》;〈房中曲〉多原于《雅》、《頌》。
二五 〈落葉哀蟬曲〉、〈招商〉等歌,見拾遺記;與『皇娥』、『白帝子』諸詩皆王子年偽撰,非漢詩也。
二六 『棗下何攢攢』、『苦哉邊地人』、『鳳凰嗚高岡』,諸詩雖僅六句四句,而意已足?!对姵恕芬蔀橛嘘I,殆非也?
二七 樂府所歌,多屬漢人,識者自辨其氣味。如『氣出唱精列』,今作魏武帝,然已見〈長笛賦〉;〈艷歌何嘗行〉,《宋書》作古辭,樂府作文帝;〈碧玉歌〉,《樂苑》以為宋汝南王,而晉孫綽已有『情人碧玉歌』之語,然按其文,自是漢辭。
二八 漢詩如先秦文,不可段落;詩中所稱君子,汝我妾等字,皆不必一人口氣。
二九 漢詩韻最奇,〈焦仲卿妻〉詩多至二十馀韻,有隔句用韻;至『江南可采蓮』,〈上陵〉、〈蜀國刺〉乃無韻,不可不知。
三O 漢人詩未有無所為而作者,如〈垓下歌〉、〈舂歌〉、〈幽歌〉、〈悲愁歌〉、〈白頭吟〉,皆到發(fā)憤處為詩,所以成絕調(diào);亦不論其詞之工拙,而自足感人。后人絕命多不工,何也?只為殺身成仁等語誤耳。
三一 《十九首》、《五首》、《三首》諸詩,多非為一人一事而作,讀之久自能感人。有能解此語者,吾當與天下共推之。
三二 世之說漢詩者,好取其詩,牽合本傳,曲勘隱微。雖古人托辭寫懷,固當以意逆志;然執(zhí)詞指事,多流穿鑿。又好舉一詩,以為此為君臣而作,此為朋友而作,此被讒而作,此去位而作;亦多擬度,失本詩面目。余說漢詩先去此二病。
三三 詩文家不可重復(fù)說。此最為俗論。如『行行重行行』,下云『與君生別離』,又云『相去萬馀里,各在天一涯』,又云『道路阻且長』,又云『相去日以遠』,在今人必訝其重復(fù)?!赫颜阉孛髟?,光輝燭我床』,曰『昭昭』,又曰『素』,又曰『明』,又曰『光輝』?!礉M歌行〉亦重疊言之;他詩不可枚舉。漢人皆不以為病。自疊床架屋之說興,詩文二道皆單薄寡味矣。
三四 有謂:『東風搖百草』、『秋草凄以綠』已逗六朝門徑;又有耑取『古歡』、『新心』等字以為生別。不知古詩渾渾浩浩,純是元氣結(jié)成,若以字句求之,真是囈語。
三五 漢詩有參看法,如『乘元四龍』與『入紫深宮』中,若以時俗法言之,當作『乘四元龍』、『深入紫宮』,古法殊不爾,參看自見。
三六 《易林》奇古,亦漢四言韻語,因有耑書,故不錄。
三七 魏、晉樂府中多漢詩,論之已詳。漢詩中亦時雜周詩,如今有人純歌《楚詞》。〈短歌行〉直歌「呦鹿」。〈薤露〉之曲,見于宋玉。〈飲馬長城窟〉中有秦詩一段。此其尤著者也。大抵龐厚永長,周詩又在漢人上,以漢五言詩與周詩并讀,則如以唐律與古詩并讀耳。常疑〈箜篌引〉高出漢人,或周詩之遺乎?
三八 前輩稱曹子建、謝朓、李白工于發(fā)端,然皆出于漢人。試舉數(shù)句,請學(xué)者觀之?!毫紩r不再至,離別在須臾』,『攜手上河梁,游子暮何之』,『黃鵠一遠別,千里顧徘徊』,『北方有佳人,遺世而獨立』,『雞嗚高樹巔,狗吠深宮中』,『天上何所有?歷歷種白榆』,『西北有高樓,上與浮云齊』,『去者日以疏,來者日以親』,『紅塵蔽天地,白日何冥冥』,『上山采蘼蕪,下山逢故夫』,『來日大難,口燥唇乾』,『日出入安窮』,『大風起兮云飛揚』,是豈六朝、唐人所及?太白輩將此等詩千回百折讀之,然后工于發(fā)端耳。
三九 詩句之奇,至顏延之、謝靈運、李白、杜甫、韓愈、李賀、盧仝至矣;然不若漢人之奇。試拈數(shù)句:『泊如四海之池』,『遍觀是邪』,『謂河水中之馬』,『必有陸地之船』,『饑不從猛虎食,暮不從野雀棲』,『呼兒烹鯉魚,中有尺素書』,『蟲來齧桃根,李樹代桃僵』,『垂露承帷,張霄成幄』,『腐肉安能去子逃』,奇絕奇絕。至〈郊祀〉、〈鐃歌〉中,奇語不可枚舉。此非以奇語求漢人,見漢人無所不有也,不可忽略而讀過。
四O 讀漢詩只如見前輩人,恪恭不敢置一語,唯唯而退,不敢議之,亦未嘗樂與之親。作如是觀者,此其人未嘗讀漢詩也。
四一 讀漢詩若有所解,僅存數(shù)章,以為擬體之首。作如是觀者,此其人亦未嘗讀漢詩也。
四二 讀漢詩須手舞足蹈,觸得妙境,更不忍釋。作如是觀者,方謂之善讀漢詩。
四三 讀漢詩如登山造極,溯水得源,見眾山皆培塿,江河皆支派,一切唐、宋皆屬云礽,覺語近而味薄,體卑而格俚。作如是觀者,方謂之善讀漢詩。
四四 讀漢詩要見蘇、李、班、張輩皆如在目前,為我兄事師事之人。作如是觀者,方謂之善讀漢詩。
四五 余說漢詩,要在示人以法門,使學(xué)者有入路,有依據(jù),令其欲喜欲驚,俾天下俱向此中尋味。至所不能解者,余不敢強解之。非尋章摘句,一味贊美,作寬冒語也。
《漢詩說》十卷,新繁費滋衡與錢塘沈方舟同撰。前列總說數(shù)十條,自抒心得,直湊單微,洵能發(fā)前人所未發(fā)。滋衡為燕峰山人之子,燕峰以蜀人流寓吳陵,擅詩名于江左。家學(xué)淵源,良不愧也。乙亥仲夏,震澤楊復(fù)吉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