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:作詩,學(xué)力與情性必兼具而后愉快。愚意以為:學(xué)力深,始能見性情。若不多讀書、多貫穿而遽言性情,則開后學(xué)油腔滑調(diào)、信口成章之惡習(xí)矣。近時(shí)風(fēng)氣頹波,惟夫子一言以為砥柱。
王答:司空表圣云「不著一字,盡得風(fēng)流」,此性情之說也。揚(yáng)子云云「讀千賦,則能賦」,此學(xué)問之說也。二者相輔而行,不可偏廢。若無性情而侈言學(xué)問,則昔人有譏「點(diǎn)鬼簿」、「獺祭魚」者矣。學(xué)力深始能見性情,此一語是造微破的之論。
張歷友答:嚴(yán)羽滄浪有云「詩有別才,非關(guān)學(xué)也。詩有別趣,非關(guān)理也」。此得于先天者,才性也。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。貫穿百萬眾,出入由咫尺。此得于后天者,學(xué)力也。非才無以廣學(xué),非學(xué)無以運(yùn)才。兩者均不可廢。有才而無學(xué),是絕代佳人唱蓮花落也。有學(xué)而無才,是長安乞兒著宮錦袍也。近世風(fēng)尚,每苦前人之拘與隘而轉(zhuǎn)途于長慶、劍南,甚且改轍于宋、元,是以愈趨而愈下也。有心者急欲挽之以開寶,要不必借口于宗歷下轉(zhuǎn)令攻之者,樹幟紛紛耳。
張蕭亭答:有問王荊公者,杜詩何以妙絕古今?公曰「老杜固嘗言之矣: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」。黃山谷謂「不讀書萬卷,不可看杜詩」。看尚不可,況作詩乎!韓文公《進(jìn)學(xué)解》云「上規(guī)姚姒,渾渾無涯。周誥湯盤,詰屈聱牙。春秋謹(jǐn)嚴(yán),左氏浮誇。易奇而法,詩正而葩,下逮莊騷」。太史所錄子云、相如,同工異曲。熟此,其庶幾乎。夫曰「詩有別才,非關(guān)學(xué)也。詩有別趣,非關(guān)理也」:為讀書者言之,非為不讀書者言之也。
問:古詩十九首乃五古之原,按其音節(jié)風(fēng)神,似與楚騷同時(shí),而論者指為枚乘等擬作。枚之文甚著,其詩不多見,且秦漢風(fēng)調(diào)自殊,何所據(jù)而指為枚作耶?又,蘇李《河梁》亦有十九首,風(fēng)味。豈漢人之詩其妙皆如此耶?求明示其旨。
王答:風(fēng)雅后有楚詞,楚詞后有十九首。風(fēng)會(huì)變遷,非緣人力,然其源流則一而已矣。古詩中「迢迢牽牛星、庭中有奇樹、西北有高樓、青青河畔草」等五六篇《玉臺(tái)新詠》以為枚乘作?!溉饺焦律瘛挂黄段男牡颀垺芬詾楦狄阒o。二書出于六朝,其說必有據(jù)依。要之為西京無疑。河梁之作與十九首同一風(fēng)味,皆所謂驚心動(dòng)魄一字千金者也。嬴秦之世但有碑銘,無關(guān)風(fēng)雅。
張歷友答:昔人謂十九首為風(fēng)馀。又曰「詩,母(毋?)若自列國之詩涵泳而出者,如太羹醇酒,非復(fù)泛齊醍(醴?)齊,可埒其在楚騷之后無疑。況乎騷亦出于風(fēng)也。而五言至漢世乃大顯」。十九首中如「青青河畔草、西北有高樓、涉江采芙蓉、庭中有奇樹、迢迢牽牛星、東城高且長、明月何皎皎」七章《玉臺(tái)》皆以為枚乘作?!溉饺焦律瘛埂段男牡颀垺芬詾楦狄??!蛤?qū)車上東門」《樂府》作?!蛤?qū)車上東門」《行文選》以十九首為二十,蓋分「燕趙多佳人」以下自為一章也。然相其體格大抵是西漢人口氣,因篇中有「驅(qū)車上東門,游戲宛與洛」,故論者或以為似東漢人口角,斷其非枚乘者,殊不知西京人亦何必不游戲宛洛耶?此真見與兒童鄰矣。至如蘇李河梁錄,別其風(fēng)味,亦去十九首誠不遠(yuǎn),亦非東京以下所能涉筆者。
張蕭亭答:騷之變?yōu)槲逖砸?。風(fēng)調(diào)自別十九首?;蛑^楚騷同時(shí),或謂枚乘作,想考無確據(jù),故不書作者姓名。觀「青青陵上柏」一章內(nèi)「兩宮遙相望,雙闕百馀尺」,兩宮:南宮北宮也。蔡質(zhì)《漢官典職》曰:南宮北宮相去七里。又,「明月皎夜光」一章內(nèi)如「促織鳴東壁、玉衡指孟冬、白露沾野草、秋蟬鳴樹間、玄鳥逝安適」等語所序皆秋事,乃漢令也?!稘h書》曰「高祖十月至壩上。故以十月為歲首」。漢之孟冬,今之七月也。似為漢人之作無疑。至于蘇李河梁詩,可與十九首相頡頏。東坡先生謂為偽作,亦必有見。然氣味高古,縱不出蘇李,定漢之高手所擬。江文通善于擬古者,似不能及也,不須深辯??傊瑵h祚鴻朗,文章作新,安世楚聲,渾純厚雅,漢武樂府,壯麗宏奇?!钝蛳赂琛酚诹麟x、《白頭吟》于閨閫,其它可以類推矣。
問:樂府之體與古歌謠仿髴,必具有懸解。另有風(fēng)神,無蹊徑之可尋,方(乃?)入其室。若但尋章摘句,摹擬形似,終落第二。義如《穆天子傳》之「白云謠」、《湘中記》之「帆隨湘轉(zhuǎn)」、《古樂府》之「獨(dú)漉獨(dú)漉,水清泥濁」之類,神妙天然,全無刻畫,始可以稱樂府。魏晉擬作,已非其長,至唐益遠(yuǎn)矣。夏蟲語冰,殊覺妄誕。乞指示之。
王答:樂府之名始于漢初。如高帝之「三侯、唐山夫人之房中」是也。郊祀類頌鐃歌、鼓吹類雅琴曲、雜詩類國風(fēng),故樂府者,繼三百而起者也。唐人惟韓之「琴操」最為高古,李之「遠(yuǎn)別離、蜀道難、烏夜啼」、杜之「新婚、無家諸別、石壕、新安諸吏,哀江頭、兵車行諸篇」皆樂府之變也。降而元白張王變極矣。元次山、皮襲美補(bǔ)古樂章,志則高矣,顧其離合,未可知也。唐人絕句如「渭城朝雨、黃河遠(yuǎn)上」諸作多被樂府,正得風(fēng)之一體耳。元楊廉夫、明李賓之,各成一家,又變之變也。李滄溟詩名冠代,祗以樂府摹擬,割裂遂生,后人詆毀。則樂府寧為其變,而不可以字句比擬也,明矣。來教「必具懸解。另有風(fēng)神,無蹊徑之可尋,乃入其室」,數(shù)語盡之。
張歷友答:樂府自樂府,歌謠自歌謠,不相蒙也。樂府不特另具風(fēng)神而亦具有體格。古今之?dāng)M樂府者,皆東家施捧心伎倆也。雅頌為樂府之原,西漢以來如「安世房中歌、郊祀十九章、鐃歌十八曲」,不惟音節(jié)不傳,而字句亦多魯魚失真,然其辭之古穆精奇、迥乎神筆。豈操觚家效顰所可施?無論近代,即魏晉而降,如繆襲「鼓歌曲」、陳思王「鼙舞歌」、晉之「白纻拂翔」等歌,亦豈仿髴其萬一乎。至唐世,法部如伊涼甘州之屬,多采名輩絕句,其中音節(jié)今亦不傳。然而歌謠者,古逸也。樂府者正樂也。不祗神妙天然,而葉應(yīng)律呂非可以騁辭縱臆為之者,觀漢之大樂,其初皆掌之協(xié)律,都尉李延年非茍然也。固知古詩可擬,而樂府必不可擬,此昔之人所以譏歷下為古宮錦也。
張蕭亭答: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蕖,天然艷麗,不假雕飾,皆偶然得之,猶書家所謂偶然欲書者也。當(dāng)其觸物興懷,情來神會(huì),機(jī)括躍如,如兔起鶻落,稍縱則逝矣。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,況他人乎!故十九首,擬者千百家,終不能追蹤者,由于著力也。一著力便失自然,此詩之不可強(qiáng)做也。易曰「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」,若能因言求意,亦庶乎其有得歟?
問:《蕭選》一書,唐人奉為鴻寶。杜詩云「熟精文選理」。請問其理安在?
王答:唐人尚文選學(xué),李善注文選,最善。其學(xué)本于曹憲,此其昉也。杜詩云云,亦是爾時(shí)風(fēng)氣,至韓退之出,則風(fēng)氣大變矣。蘇子瞻極斥昭明至以為小兒強(qiáng)作解事,亦風(fēng)氣遞嬗使然。然文選學(xué)終不可廢,而五言詩尤為正始,猶方圓之規(guī)矩也?!咐怼棺?,似不必深求其解。
張歷友答:文之有選,自蕭維摩始也。彼其括綜百家,馳騁千載,彌綸天地,纏絡(luò)萬品,撮道藝之英華,搜群言之隱賾,義以匯舉,事以群分,所謂略其蕪穢,掔其精英,事出于沉思,義歸于翰藻,觀其自序,思過半矣。少陵所云「熟精其理」者,亦約略言之。蓋唐人猶有六朝馀習(xí),故以文選為論衡枕秘,舉世咸尚。此編非必如宋人所云理也。 19 張蕭亭答:夫《文選》一書,數(shù)逾千祀,時(shí)更七朝。楚國詞人,御蘭芬于絕代。漢朝才子,綜鞶帨于遙年。虛玄流正始之音,氣質(zhì)馳建安之體。長離北度,騰雅詠于圭陰,化馬東騖,煽風(fēng)流于江左。誠中葉之詞林,前修之筆海也。然而聲音之道,莫不有理闡理,敷詞成于意興。嚴(yán)滄浪云「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,宋人尚理而病于意興,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」。善讀者三復(fù)乃詞,周知秘旨,目無全文,心無留義,體各不同,理實(shí)一致,采其精華,皆成本領(lǐng),故楊載曰「取材于選,效法于唐」;馬伯庸曰「枕籍騷選,死生李杜」;又昔人曰「文選爛秀才」,半皆少陵「熟精文選理」之義也。
問:李滄溟先生嘗稱唐人無古詩。蓋言唐人之五古與漢魏六朝自別也。唐人七言古詩誠掩前絕后,奇妙難蹤。若五古似不能相頡頏。滄溟之言果為定論歟?
王答:滄溟先生論五言謂「唐無五言古詩,而有其古詩」,此定論也。錢氏但截取上一句,以為滄溟罪案。滄溟不受也。要之,唐五言古,固多妙緒,較諸十九首、陳思陶謝,自然區(qū)別。七言古,若李太白、杜子美、韓退之三家,橫絕萬古,后之追風(fēng)躡景,惟蘇長公一人耳。
張歷友答:世無印板詩格,前與后原不必其盡相襲也。歷下之詩五古全仿選體,不肯規(guī)摹唐人。七古則專學(xué)初唐,不涉工部,所以有「唐無五言古詩」之說也。究竟唐人五言古,皆各成一家,正以不依傍古人為妙,亦何嘗無五言古詩也。初唐七古轉(zhuǎn)韻流麗,動(dòng)合風(fēng)雅,固正體也。工部以下一氣奔放,弘肆絕塵,乃變體也。至如昌谷、溫李、盧仝、馬異則純乎鬼魅世界矣。若以絕句言,則中晚正不減盛唐人,非可一槩論。
張蕭亭答:五言之興,源于漢,注于魏,汪洋乎兩晉,混濁乎梁陳,風(fēng)斯下矣。唐興而文運(yùn)丕振,虞魏諸公已離舊習(xí),王楊四子因加美麗,陳子昂古風(fēng)雅正,李巨山文章宿老,沈宋之新聲,蘇張之手筆,此初唐之杰也。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、杜工部之沉郁、孟襄陽之清雅、王右丞之精致、儲(chǔ)光羲之真率、王昌齡之聲俊、高適岑參之悲壯、李頎常建之超凡。大歷貞元?jiǎng)t有韋蘇州之雅澹、劉隨州之閒曠、錢郎之清贍、皇甫之沖秀、下及元和雖晚唐之變,猶有桞愚溪之超然復(fù)古、韓昌黎之博大其詞,是皆名家擅場、馳騁當(dāng)世、詩冠冕海內(nèi)。文宗安得謂唐無古詩?至于七言,前代雖有唐人獨(dú)盛,他人勿論,如李太白之《蜀道難、遠(yuǎn)別離、長相思、烏棲曲、鳴皋歌、梁園吟、天姥吟、廬山謠》等篇、杜子美《哀江頭、哀王孫、古柏行、劍器行、渼陂行、兵車行、洗兵馬行、短歌行、同谷歌》等篇,皆前無古而后無今,安得謂唐無古詩乎?試取漢魏六朝潔量比較,氣象終是不同,謂之唐人之古詩則可。滄溟先生其知言哉。
問:七言律詩而外,如古詩「歌、詞、行、曲、引、篇章、吟、詠、嘆、謠、風(fēng)、騷、哀、怨、擬弄」諸體,其體格音律,字句何以分別始不混雜?
王答:《姜白石詩說》云「載始末曰引,體如行書曰行,放情曰歌,悲如蛩螀曰吟,通乎俚俗曰謠,委曲盡情曰曲」,大略如此,可以意會(huì)耳。
張歷友答:《珊瑚鉤詩話》云「猗裁遷抑,以揚(yáng)永言,謂之歌。步驟馳騁,斐然成章,謂之行」,兼此二者謂之歌行,如古詩中長歌行、短歌行、燕歌行是也?!父杏|事物,托于文章,謂之辭」,辭即詞也?!嘎曇綦s比,高下短長,謂之曲。品秩先后而推之、而原之,謂之引」,如箜篌引、霹靂引之類是也。「煌然而成篇,謂之篇章」也者,順理之名,斷章之謂也。「吁嗟嘅想,悲憂愁思,謂之吟。長吟密詠,以寄其志,謂之詠。憂深思遠(yuǎn),一唱三嘆,變而不滯,謂之嘆」,古相和歌有吟嘆曲,蓋兼斯二者之能也。見徐伯臣《樂府原》?!阜枪姆晴娡礁柚^之謠」,始于康衢而流于俚俗者也。「刺美風(fēng)華,緩而不迫,如風(fēng)之動(dòng)物,謂之風(fēng)。幽憂憤悱,寓之比興,謂之騷」,始于靈均而暢于宋玉唐景諸人者也。七哀八哀之類本于哀時(shí)命,流于「哀江南、哀江頭」者也?!赣乃技で兄^之怨」。「擬,錄別之類,謂之?dāng)M琴曲,曰弄」。凡此者亦不盡七言也。五言長短歌本無定則,非如元人詞曲方按音律宮譜也。
張蕭亭答:《白石詩說》云「守法度曰詩,載始末曰引,體如行書曰行,放情曰歌,兼之曰歌行,怨如蛩螀曰吟,通乎俚俗曰謠,委曲盡情曰曲」,《談藝錄》云「詩家名號(hào)區(qū)別種種,原其大義固自同歸。夫情既異其形,故辭當(dāng)因其勢。譬如寫物,繪色倩盼,各以其狀,隨規(guī)逐矩,圓方故獲其舊則。此乃因情立格,持字圍環(huán)之大略也。若夫神工哲匠,顛倒經(jīng)樞,思若連絲,應(yīng)之杼軸,文如鑄冶,逐手而遷,縱衡參互,恒度自若,此心之伏機(jī)不可強(qiáng)也」。嗚呼!盡之矣。
問:樂府五七言與五七言古,何以分別?學(xué)樂府宜宗何人?
王答:古樂府五言如「孔雀東南飛、皚如山上雪」之屬,七言如「大風(fēng)、垓下、飲馬長城窟、河中之水歌」之屬,自與五七言古,音情迥別,于此悟入,思過半矣。
張歷友答:西漢樂府隸于太常,為后代樂府之宗,皆其用之于天地群祀與宗廟者,其字句之長短,雖存而節(jié)奏之聲音莫辨。若徒挦摭其皮膚、徒為擬議以成其腐臭耳。何變化之有后人,但讀之而得其神理,玩其古光幽色可也,不必法其篇章字句。蓋樂府主紀(jì)功,古詩主言情,亦微有別,且樂府間雜以三言四言以至九言,不專五七言也。若五七言古詩,其神韻聲光自足以飫儉腹而被詞華,故學(xué)詩而不熟于漢魏六朝者,皆傖父也。何必其有定宗乎。
張蕭亭答:樂府之異于詩者,往往敘事。詩貴溫裕純雅,樂府貴遒深勁絕,又其不同也?!笧跎司抛?、東門行」等篇如《淮南小山之賦》,氣韻峻絕,下(止?)可為孟德道之,王劉文學(xué)輩當(dāng)內(nèi)(袖?)手矣。如曹公之「短歌行」、子建之「來日大難」,皆獨(dú)步千古,句法如鐃歌之「臨高臺(tái)以軒,江有香草目以蘭,黃鵠高飛離哉翻」等句皆工美可宗,降而六朝工拙之間,相去無幾,頓自殊絕。至唐人多與詩無別,惟張籍、王建猶能近古,而氣象雖別亦可宗也。
問:七律:三唐宋元,體格何以分優(yōu)劣?
王答:唐人七言律以李東川、王右丞為正宗,杜工部為大家,劉文房為接武。高廷禮之論確不可易。宋初學(xué)西昆于唐,卻近歐蘇。豫章始變,西昆去唐卻遠(yuǎn)。元如趙松雪,雅意復(fù)古而有俗氣馀可類推。
張歷友答:七言近體斷乎以盛唐十四家為正宗。再羽翼之,以錢劉足矣。西昆吾無取焉。宋元而下姑舍是。
張蕭亭答:七言律詩,五言八句之變也。唐初始專此體。沈宋精巧相尚,然六朝馀氣猶存,至盛唐聲調(diào)始遠(yuǎn),品格始高,如賈至、王維、岑參,早朝倡和諸作,各臻其妙。李頎、高適皆足為萬世法程。杜甫渾雄富麗,克集大成。天寶以還,錢劉并鳴。中唐作者尤多,韋應(yīng)物、皇甫伯仲,以及大歷才子接跡而起,敷詞益工而氣或不逮。元和以后,律體屢變,其造意幽深,律切精密,有出常情之外,雖不足鳴大雅之林,亦可為一唱三嘆。至宋律,則又晚唐之濫觴矣。雖梅歐蘇黃卓然名家,較之唐人,氣象終別。至于元人,品格愈下,雖有虞楊揭范,亦不能力挽頹波。蓋風(fēng)氣使然,不可強(qiáng)也,況詩家此體最難求其神合氣完。代不數(shù)人,人不數(shù)首,雖不敢妄分優(yōu)劣,而優(yōu)劣自見矣。
問:五古句法宜宗何人?從何人入手簡易?
王答:古詩十九首如天衣無縫,不可學(xué)已。陶淵明純?nèi)握媛剩詫懶匾?,亦不易學(xué)。六朝則二謝、鮑照、何遜。唐人則張曲江、韋蘇州數(shù)家,庶可宗法。
張歷友答:五言之至者其,惟十九首乎!其次則兩漢諸家及鮑明遠(yuǎn)。陶彭澤,骎骎乎古人矣。子建健哉而傷于麗然,亦五言圣境矣。韋蘇州其后勁也。陳子昂遁入道書矣。
張蕭亭答:漢魏古詩如無縫天衣,未易摹擬。六朝綺靡,實(shí)鮮佳篇,故昔人謂「當(dāng)取材于《選》,取法于唐」。宋文公謂「學(xué)詩當(dāng)從韋柳入門」,愚謂不盡然。盛唐詩或高或古,或深或遠(yuǎn)或長,或雄渾或飄逸,或悲壯或凄婉,皆可師法。當(dāng)就筆性所近學(xué)之,方易于見長。嚴(yán)滄浪云「入門須正,立志須高,行有未至,可加工力,路頭一差,愈緊愈遠(yuǎn),由入門之不正也?!?/p>
問:竹枝、桞枝自與絕句不同,而竹枝、桞枝亦有分別,請問其詳?
王答:竹枝泛詠風(fēng)土,桞枝專詠楊枝,此其異也。南宋葉水心又創(chuàng)為橘枝詞,而和者尚少。
張歷友答:竹枝本出巴渝。唐貞元中,劉夢得在沅湘,以其地俚歌鄙陋,乃作新詞九章,教里中兒歌之其詞,稍以文語緣諸俚俗,若太加文藻,則非本色矣。世所傳「白帝城頭」以下九章是也。嗣后擅其長者,有楊廉夫焉。后人一切譜風(fēng)土者,皆沿其體,若桞枝詞始于白香山,楊桞枝一曲蓋本六朝之折楊桞歌詞也。其聲情之儇利輕雋,與竹枝大同小異,與七絕微分,亦歌謠之一體也。竹枝桞枝詞詳見詞統(tǒng)。
張蕭亭答:竹枝、桞枝其語度與絕句無異,但于句末隨加竹枝桞枝等語,因即其語以名其詞,音節(jié)無分別也。
問:七言長短句,波瀾卷舒,何以得合法?
王答:七言長短句,唐人惟李太白多有之,滄溟謂其英雄,欺人是也?;蛴芯潆s騷體者,總不必學(xué),乃為大雅。
張歷友答:按長短句本無定法,惟以浩落感慨之致,卷舒其間,行乎不得不行,止乎不得不止,因自然之波瀾,以為波瀾,易所云「風(fēng)行水上渙」,乃天下之大文也。要在熟讀古人詩吟詠而自得之耳。昔人云「法在心頭,泥古則失」是已。然而起伏頓挫,亦有自然之節(jié)奏在。
張蕭亭答:七言長篇宜富麗宜峭絕而言不悉。波瀾要弘闊,陡起陡止,一層不了又起一層、卷舒要如意,警拔而無鋪敘之跡,又要徘徊回顧,不失題面,此其大略也。如柏梁詩人各言一事,全不相屬,讀之而氣實(shí)貫串,此自然之妙得,此可以為法,若短篇,詞短而氣欲長,聲急而意欲有馀,斯為得之。長篇如王摩詰《老將行》,短篇如王子安《滕王閣》最有法度。
問:七言平韻仄韻句法同否?
王答:七言古平仄相間,換韻者多用對仗間,似律句無妨。若平韻到底者,斷不可雜以律句。大抵通篇平韻貴飛揚(yáng)。通篇仄韻貴矯健。皆要頓挫,切忌平衍。
張歷友答:七古平韻上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。下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揚(yáng)之也。仄韻上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揚(yáng)之也。下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。七言古大約以第五字為關(guān)捩,猶五言古大約以第三字為關(guān)捩,彼俗所云「一三五不論」,不惟不可以言近體而亦不可以言古體也。安可謂古詩不拘平仄,而任意用字乎?故愚謂古詩尤不可一字輕下也。
張蕭亭答:詩須篇中煉句,句中煉字,此所謂句法也。以氣韻清高深渺者,絕以格力雅健雄豪者勝。故寧律不諧,而不得使句弱。寧用字不工,而不可使語俗。七言第五字要響,所謂響者致力處也。愚竊以為字字當(dāng)活,活則字字皆響,又何分平仄哉。
問:七古換韻法?
王答:此法起于陳隋,初唐四杰輩沿之,盛唐王右丞、高常侍、李東川、尚然。李杜始大變其格。大約首尾腰腹須銖兩勻稱,勿頭重腳輕、腳重頭輕乃善。
張歷友答:初唐或用八句一換韻,或用四句一換韻。然四句換韻其正也。此自從三百篇來,亦非始于唐人。若一韻到底,則盛唐以后骎多矣。四句換韻更以四平四仄相間為正平韻,換平仄韻,換仄必不葉也。
張蕭亭答:或八句一韻或四句一韻或兩句一韻,必多寡勻停,平仄遞用,方為得體。亦有平仍換平,仄仍換仄者,古人實(shí)不盡拘,亦有通篇一韻,末二句獨(dú)換一韻者,雖是古法,宋人尤多。
問:五古亦可換韻否?如可換韻?其法何如?
王答:五言古亦可換韻。如古《西洲曲》之類,唐李太白頗有之。
張歷友答:五古換韻十九首中已有。然四句一換韻者,當(dāng)以西洲曲為宗。此曲系梁祖蕭衍所作,而詩歸誤入晉無名氏,不知何據(jù)也。
張蕭亭答:十九首「行行重行行、冉冉孤生竹、生年不滿百」皆換韻。魏文帝雜詩「棄置勿復(fù)陳、客子常畏人」、曹子建「去去勿復(fù)道,沈憂令人老」皆末二句換韻,不勝屈指。一韻氣雖矯健,換韻意方委曲。有轉(zhuǎn)句即換者,有承句方換者,水到渠成,無定法也。要之,用過韻,不宜重用,嫌韻不宜聯(lián)用也。
問:字中五音何以分別?古人作詩原為歌誦其宮商角徵羽,乃其指要,如有不葉,終未合法,宜于何書探討?
王答:詩但論平仄清濁,詩馀亦然。惟元人曲則辨五音,故有中州韻,中原韻之別。
張歷友答:古人作詩,動(dòng)葉律呂。今人但求工于字句可耳。若必欲動(dòng)葉律呂而其詞不工亦無用處。不知五音之精微,不過于等攝門法,通廣局狹處辨之,此是識(shí)字學(xué)問,與詩歌古文詞無甚關(guān)切。若作詞曲,分四聲為三音,則非精于九宮十三調(diào)不能。若但作詩與詩馀,即陰平陽平亦可不計(jì),況五音乎。蓋五音之學(xué),原于五行,通于五味,發(fā)于五摹,葉于唇舌齒喉腭之間。其門法多端又有濁聲法,以盡四聲之變。非數(shù)言可盡,愚實(shí)未暇問津。夫亦謂雕蟲小技,抑壯夫所不為矣。
張蕭亭答:五音分于清濁。清濁出于喉齒牙舌唇,如公
??貢榖,喉音屬宮之宮。中腫眾:祝齒音屬宮之商。匆■〈謥,示代言〉謥簇:牙音屬宮之角。東董凍:篤舌音屬宮之徵。蒙蠓夢:木唇音屬宮之羽。此其一隅也。清濁分而五音自判矣。今人作詩但論平仄而抑揚(yáng)清濁多所不講,似亦非是。試述一例「歸來飽飯黃昏后,不脫蓑衣臥月明」,飽飯二字皆仄轉(zhuǎn),作飯飽,黃昏二字皆平轉(zhuǎn),作昏黃則不諧矣。雖然三百篇而后,未必盡被管弦,但求寫意興而已,故寧使音律不葉,不使詞意不工,此杜律之所以多拗體也。不特詩為然,傳奇之曲乃必用之謳歌者,湯若士先生四夢多不合譜,有改其牡丹亭以葉音律者,先生題詩曰「醉漢瓊筵風(fēng)味殊,通仙鐵笛海云孤,縱饒割就時(shí)人景,終愧王維舊雪圖」,此亦可作一證。
問:律古五七言中最不宜用字若何?
王答:凡粗字纖字俗字皆不可用,詞曲字面尤忌,即如杜子美詩「紅綻雨肥梅」一句中便有三字纖俗,不可以其大家而槩法之。
張歷友答:詩,雅道也。擇其言尤雅者為之可耳。而一切涉纖、涉巧、涉淺、涉俚、涉佻、涉詭、涉淫、涉靡者戒之如避酖毒可也。然則如之何曰「麗以則,屏溫八義,放韓致堯」,其庶幾乎? 68 張蕭亭答:王敬美先生曰「律詩句有不可入古者,古詩字有必不可為律者」。又曰「作古詩先須辨體,無論兩漢至難,苦心模仿,時(shí)隔一塵,即為建安。不可墮落六朝一語,為三謝縱極俳麗。不可雜入唐音,小詩欲作王韋,長篇欲作老杜,便應(yīng)全用其體,不可羊質(zhì)虎皮,虎頭蛇尾。詞曲家非當(dāng)家本色,雖麗語博學(xué),無用。惟詩亦然,況鄙俗之言不典之語乎?!?/p>
問:七言五句古、六句古,其法若何?
王答:七言五句起于杜子美之「曲江:蕭條秋氣高」也。昔人謂貴詞明意盡。愚謂:貴矯健有短兵相接之勢。乃佳。
張歷友答:古體之限句,非古也。然七言五句者,漢昭帝「淋池歌」是也。六句者古「皇娥歌」是也。要只以簡古為主,此外無法矣。然「皇娥歌」或以為后代擬作,亦在然疑之間耳。
張蕭亭答:七言五句:或第四句既合之后,復(fù)拖一句,掉轉(zhuǎn)使馀韻悠然?;蚨潆p承第四句方轉(zhuǎn),以取第五句之勢,六句似當(dāng)如律法,前后起結(jié)三四兩句,如律中兩聯(lián)??傊斯虑椭杏杏茡P(yáng)之致。
問:「五言六句古」作法?五言亦有五句古否?
王答:五言短古詩昔人謂「詩貴詞簡味長,不可明白說盡」。楊仲弘曰「五言短古只是選詩首尾四句,所以含蓄無限」。
張歷友答:五言六句古齊梁間多用之。唐人劉文房「龍門八詠」亦善此體。然幾于半律矣。特以其參用仄韻,故亦仍為古體。大約中聯(lián)用對句,前后作起結(jié),平韻仄韻皆可用也。五言古五句體,惟劉宋「前溪歌」為然,其詞曰「黃葛結(jié)蒙籠,生在洛溪邊,花落逐水去。何當(dāng)順流還,還亦不復(fù)鮮?!勾嗽婎H為創(chuàng)格妙、有馀韻,或以為車騎將軍沈充所作舞曲也。
張蕭亭答:五言長篇宜富而贍。短篇宜清婉而意有馀。五句樂府間有,似無定體,興會(huì)所至,無不可也。
問:秦漢風(fēng)味與三唐何如?
王答:秦詩具于《詩》之秦風(fēng)。漢人蘇武、李陵、枚乘、傅毅之作,去《國風(fēng)》未遠(yuǎn)。六代惟陶彭澤。三唐惟韋蘇州二公可以企及。
張歷友答:秦詩所傳者不多,皆古逸歌謠耳。漢人詩,風(fēng)味醇茂,高渾中具見淡泊,豈唐人所能徑造?然唐人詩有過于六朝者,有不及六朝者,風(fēng)格一正,絕去淫哇,此所以過也。若中晚而下,氣體漸薄漸削,則又不及六朝之濃且厚矣。六朝尚不及,何況兩漢。
張蕭亭答:高庭禮曰「詩自三百篇以降,漢魏質(zhì)過于文,六朝華浮于實(shí),得二者之中,備風(fēng)人之體,惟唐為然」。李本寧曰「譬之水。三百篇,昆崙也。漢魏六朝,龍門積石也。唐則溟渤尾閭矣。將安所益乎 ?」由二公之言觀之,時(shí)代不同,風(fēng)氣自變,茍法嚴(yán)而辭諧,意貫而語秀,皆為絕倡,未可先后論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