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獻吉何仲默二學(xué)憲 氣象弘闊，詞彩精確。力挽頹風(fēng)，復(fù)臻古雅。遴材兩漢，嗣響三唐。如航琛越海，輦 贐逾嶠，琳闕珠房，輝爛朗映，各成一家之言。繼而海內(nèi)翕然景從，為明音中興之盛 ，實二公倡之也。二公古體并出楚騷詞、漢樂府而憲章少陵者，近體尤酷擬杜。李古 勝何，如： 〔屯云出峽，驚風(fēng)涌湍。波瀾幻變，層彩疊出?！澈谓鼊倮睿纾?〔石門寒瀑，劍閣朝霞?？罩新暽?，高遠難攀。〕薛君采云： 〔俊逸終憐在復(fù)，粗豪不解李空同。〕則何似勝李邪？《國寶新編》曰： 〔李朗暢玉立，傲睨當(dāng)世。何身不勝衣，賦陵作者?！扯ㄈ伙L(fēng)度，又可想矣。《 直說》云：〔李作詩，一句不工，即棄而弗可深惜之，李答是自家物，終久還來。豈 非良工獨苦邪？〕二家詩大率多佳者，李如： 〔黃塵古渡迷飛挽，白月橫空冷戰(zhàn)場。〕又： 〔日黑魚龍豗夢澤，草青麋鹿上姑蘇?！澈稳纾?〔伏波銅柱沖炎塞，橫海樓船出瘴沙?！秤郑?〔日月盡懸滄海樹，龍蛇春壓九河流。〕
徐博士昌谷 《國寶新編》曰：〔博士神清體弱，雙瞳燭人。幼精文思，不由教迪。〕文徵仲序其 《焦桐集》云：〔昌谷古體合作，近體非所好，而為之輒工?！骋嗍琴p識。余觀《迪 功》二集，豪縱英裁，格高調(diào)雅，馳騁于漢唐之間，婉而有味，渾而無跡。尤長于賦 公布，其反騷已馮陵班揚矣，足冠盛明名家。袁氏所刻《鸚鵡》五集，稍纖華，似齊 梁語。皇甫子安云： 〔徐詩可以繼軌二晉，標冠一代?！匙友嘣疲?〔徐集獨綜菁英，莫可瑕類?！惩踉涝疲?〔如飛仙游天，不染塵俗。〕三公可謂知言矣。至獻吉猶譏其守而未化，蹊徑存焉。 仲默云：〔論文亦直取舍筏，誠為精確?！秤嘧x李何集中之《筏蹊》，有甚于徐者， 豈力與志違邪？然李何非不見賞，抑昌谷詞藻雖富，情性或有未閒，故強年偃蹇冷署 ，閒適之興，其寥寥乎？余獨悲夫長轡既驟，窮途忽蹶，顧未盡肆力耳。假天老其才 ，而追述大雅，則有唐大家，不當(dāng)北面邪！
連司徒廷實 袁氏獻實曰：〔李何徐連，世稱四杰。李雄健，何秀逸，徐精融，連樸質(zhì)。故并負盛 名，輝映當(dāng)代，四公殆藝苑之菁英也?！尺吷圆淮?，祇堪鼓吹三家耳。其集中篇章頗 富，如： 〔綠水閶門道，青山建業(yè)城?！?〔地入河源渺，天連塞日曛?！秤郑?〔魯連箭來遣書在，微子城荒故堞留?！?〔千盤鳥道懸云上，五色龍江抱日流。〕 應(yīng)是豪華語。 《卮言》云：〔廷實如五陵裘馬，千金少年?！承湃?。
顧司寇華玉 體裁變創(chuàng)，工于發(fā)端，斐然盛明之羽翼也。如： 〔經(jīng)旬謝賓客，春草當(dāng)門生。〕 〔鹿飲紅泉細，猿啼翠壁重?！?〔綠樹邀行騎，青山擁寺門?！秤郑?〔御前卻輦言無忌，眾里當(dāng)熊死不辭?！匙闶刮耐ㄗ兩瑥┥Р揭?。
祝京兆希哲 公之腹笥奇僻，出入《史》《漢》。其《俠少》云：〔琴傳雷氏斷，書是汲丘藏。〕 其筆力殆能扛鼎者。《國寶新編》曰：〔祝子傲睨冠紳，游戲文囿，蓄之海匯，發(fā)也 云蒸?！承旁?。
王吏部敬夫 才雋思逸，銳于綺麗。譬之〔湖外碧草，海東紅云。〕，流彩奪目。其五言如： 云壓嶺頭樹，草連煙際村。金馬當(dāng)朝彥，銀魚隔歲焚。 山云晴見楚，煙樹遠浮秦。飛鳥三峰外，孤城落照前。 七言如：〔天外行云難入夢，手中轉(zhuǎn)戾易驚秋?！炒苏Z直造盛唐佳境矣。
熊侍御士選 才華驚拔，一句一字，酷尚初唐。如： 〔野寺孤云沒，春山獨鳥歸?！常?〔雞鳴巖下寺，犬吠洞中春?！常训猛鯒铒L(fēng)彩，特少深致。
王新建伯守仁 博學(xué)通達，詩非所優(yōu)，然亦有幽逸思致。余讀其《陽明先生集》，疏義侃侃，詞切理 約，自是經(jīng)國大手。
朱大參升之 情過其才，亦時出新語。其《函谷歌》全效高常侍，稍有蹇礙粗矗處?！秾ρ酚小?風(fēng)急仍含雨，天低欲墮云?！?，殆佳句也?！秶鴮毿戮帯吩唬骸矃⒄涔P，一掃千言 。傍觀者往往奪氣，可謂詩豪矣。〕其子子價，才藻豪爽，頗與公等。故高嚴競秀， 流水回合，殆山澤通氣也。丁酉間，余嘗與子價同舍雞籠山房。及旅都下，子價尤善 書，屢為余走筆題箑面上，頗多佳句，乃集中所遺。今散失不可得矣，惜之！
王司馬子衡 學(xué)古才辯。其為文章，多漢晉人語，特閒于古體，如闕里孔檜，泰岳秦松，蒼秀挺郁 。王元美譏其稍露本色，不無有之。其《南昌行》亦足以發(fā)其忠憤激烈之思。余讀其 《居家集》集公所自序，即張魏公辟蘇云事曰：〔古今人好尚，其不齊也。有如是哉 ？以野處為適，則視官守為樊籠；以閒散為樂，則視軒冕為桎梏?！秤谑呛蹩梢杂^公 矣。豈惟文哉！
鄭驗封繼之 才賦英邁，往往有新語。如： 〔暝煙分野意，山鬼習(xí)人聲?！?， 〔馬上琵琶曲，流悲入漢宮?！?，二作并佳?！秶鴮毿戮帯焚澰疲骸察`運樂游，嵇康 慕仙。超矣驗封，千載同然?！秤嘧x鄭詩末卷載海內(nèi)名公哀，惟方公膏哭詩最多，偶 無佳句。余伯父與新先生有： 〔備見前賢體，高垂一代文?！场Ｗ９幱校?〔才名聞海內(nèi)，氣概邁儒流?！?。林公春澤有： 〔病多憂國累，出為薦書行?！?。足以見公之概。
湛司馬元明 先生為一代鴻儒宗望。綸束發(fā)列弟子之座，事先生最久。初若崖岸，終無町畦。其為 文章平易質(zhì)實，詩詞頗醞藉逸秀。每曰：〔須發(fā)得自家意思出乃佳。〕嘗好登臨，必 謂諸生且領(lǐng)略山水真趣，明日補詩，率意如此。余丙辰間逾嶺外一造先生之門，所處 故榮盛，蕭然幾榻，猶事文翰，不以耄耋少替，皤然渭濱一老叟也。其詩頗得唐人古 澹處。此老胸中仍無宿物。
嚴相公惟中 先輩評公詩者頗多，如儀封王司馬曰〔沖邃閒遠〕，成都楊修撰曰〔沖澹朗秀〕，蘭 溪唐文襄曰〔澹而遠〕，長洲皇甫司熏曰〔調(diào)高律細〕，四公其知言哉。其《靈谷》 云： 窈然深谷里，疑與秦人逢。澗底茂馀雪，窗間列秀峰。 《登岳》云： 仙家鳥道迥莫到，石壁猿聲清忽聞。幽泉樹杪飛殘滴，瑤草嚴巖中吐異芬。 真境與秀句競勝，雜之《極玄》，亦足矜賞。其集大率多類錢劉語。
孟大理望之 調(diào)雅詞綺，高響奇絕，彷佛天臺石梁，羅浮水簾。如： 〔鵲翻知浦樹，人語辨江船?！?〔暗處猿聲斷，愁深攪夜眠?！?〔日銜天際樹，云動水中山?！?〔亂帆何處去？風(fēng)浪不知還?！秤郑?〔脩竹濃花田舍里，亂冊流水寺門前?！?〔長橋晚落千尋影，高閣晴含萬里秋?！?〔邊嶠梅花愁聽角，郡庭榕葉憶鳴琴?！称洹稙t湘行》尤稱警拔，李何不為之卻立也 ，或譏其澹薄者甚爾。
殷給事近夫 菁藻時髦，才情遒麗。如 〔波喧偏怒石，山暗欲生云?！常?〔溪靜千峰倒，云歸眾?；琛！常郑?〔狂龍歌舞晚潮外，芳草歷亂新晴中?！?，稍得鳳池一毛，龍淵片四甲。如《惜梅》 云： 鳴雨既過漸細微，江風(fēng)颯颯吹客衣。晴云雨云自紛錯，●●山禽相逐歸。 三年君盜衰疾甚，千日歸帆音書稀。丹崖夜夢桂樹發(fā)，清樽共惜梅花飛。 亦清勁可誦，特重歸字未工。前作〔云連云斷〕；后作〔千里孤帆〕稍暢。王元美謂 其如越兵縱橫江淮，終不成霸。蓋惜其蘭馨夙焚，桂業(yè)忽折，不足悲夫！
顧宗伯與成、少參與行、憲副與新 三先生綸，綸之伯仲叔父也。并負才藝，鐘靈五澤，競爽三吳。弱齡馳聲臺館，一時 名家如李何徐薛，倡酬具在。薛君采嘗寓書云：〔伯促擅藝名流，并繼風(fēng)雅，豈惟顧 氏多文，抑亦詞林增重?！臣榷笙戎x政，居常與世父與明先生翕春天塤篪，殆是花 萼馀暉。《吳都賦》所稱〔高門鼎貴〕、〔顧陸之裔〕，千載而下，吾宗故多賢乎哉 ！
唐文襄虞佐 風(fēng)度環(huán)爽，學(xué)該《左》《史》，頗臻古雅，集為蔡子木所編輯。元美云：〔虞佐如苦 行頭陀，終少玄解。〕佳句如： 〔百草牽柔風(fēng)，孤峰駐落日。〕， 〔長淮接江水，千里映空色?！?， 〔夜雨分芝草，晴天落蠹魚?！常暩窦染?，步驟更捷，亦作玄解語。公嘉靖乙巳秋 召起復(fù)大司馬，冬加太子少保，擢大冢宰，害達曙體，務(wù)在引恬拔滯。尋以病乞休， 忤世宗皇帝削官，竟卒于都門謁舍。后五年有子汝楫及第，獲請復(fù)官，贈少保并謚。 公歷部院，得謚文，出殊恤也。余嘗著公《感知篇》，有曰：〔公鎖鑰邊鎮(zhèn)，勵王臣 之大節(jié)；錯綜術(shù)藝，冠館閣之諸賢。于是乎曰文曰襄，斯稱矣夫！〕
方憲副思道、戴學(xué)憲仲鹖、韓參議汝慶 同榜齊軌，并有節(jié)氣才譽。其為詩多出少陵蹊徑，方稍安穩(wěn)，戴韓遒暢，時有新語， 其《鷓鴣》《采蓮》，方故墮其云霧中。
孫山人太初 初號吟嘯，更太白山人，朗姿美髯，飄然風(fēng)塵外物也。其才清趣逸，頗擅詩名。曾寓 先公湖別墅，時與殷靖江近夫游，先公每論其高臻。一日，費閣老訪之，竟日曠談， 率就偃臥，去不相顧，其落魄多類是。費大奇之，曰：〔我接海岱奇士多矣，未有此 人?！澈罄擞挝骱阆g，一時名士咸欽其風(fēng)。其佳句有： 〔山根晴亦濕，湖氣夜難昏?！?〔長天下遠水，積霧帶巖扉?！?〔僧歸虹外雨，云抱水邊樓?！?〔浪花迎棹尾，山影上人衣?！?〔清流梳石發(fā)，遠霧著山巾?！?〔酒醒燈暈里，秋墮葉聲邊?！秤郑?〔百年知己長镵在，萬事無心拄杖間?！?〔遠江天入星河濕，高木溪回風(fēng)露稀?！硣纼x卿曰：〔詩有別才，非關(guān)書也。計有別 趣，非關(guān)理也?！池M不然哉？大都孫詩五言得孟襄陽幽處，七言得張句曲曠處，遂致 徑庭懸絕。故獻吉恒云讀書斷自漢魏以上，蓋取諸上乘，庶得中乘。
楊修撰用脩、張進士愈光 世閥駿英，巍科雄望，嚼咀搜玉，咳唾成珠。其為詩，楊如錦城雪棧，險怪高峻，張 如蘭津天橋，騰逸浮空，故并鐘山川之靈乎？《卮言》又云： 〔楊乃銅山金埒，張乃拙匠斧鑿?！呈亲I其未融化也。楊之 〔羅衣香未歇，猶是漢宮恩?！?， 〔石帆風(fēng)外矗，沙鏡雨中明?！?，又： 〔汀洲春雨搴芳杜，茅屋秋風(fēng)帶女蘿。〕， 〔夜夜月為青冢鏡，年年雪作黑山花?！?；張之 〔鴻雁不傳云外字，芙蓉空照水中花?！?， 〔銅柱蒹葭鴻雁響，鐵城煙雨鷓鴣啼。〕。此例數(shù)篇，非雕飾曼語。往余在滇中，以 吏局經(jīng)高峣，一訪升慕故墅。適至自瀘，會于安寧曹溪精舍，留連信宿。其落魄不檢 ，形骸放言，指據(jù)鑿鑿驚座，應(yīng)是超悟人。張嘗與啟札神交，詞多敦素，亦是恬雅人 。后余過沅州，慈溪馮公觴余督府，憐及楊之才器固博識，特好臧貶先輩，輒攻人沿 襲之短，氣象遂砭削矣。斯言其長者哉。
薛考功君采 七歲能文，弱年擅藝，大為儀封王公判亳時所奇。文徵仲評其詩云： 〔古風(fēng)追躅漢魏，近體有王孟風(fēng)?！?唐應(yīng)德云：〔薛從瞿老書來，得虛靜語?！?余讀其集，古體如《江南曲》《從軍行》，甚這體如 《詠燭》云：〔珠簾照不隔，羅幌映疑空?！秤郑?〔馀花飄近渚，眾鳥喧深竹?！?， 〔征鳥不返顧，浮云相背馳?！常?〔渚花藏笑語，沙鳥亂歌聲?！常?〔翠帷低舞燕，錦薦踏驚鴻?！?， 〔飛蓬來曠野，吸木響空林?！?，并是警句。辟之馬飾金羈，連翩蹀躞，穩(wěn)步康莊， 了無跼蹐之跡。王元美云：〔如倩女臨池，疏花獨笑?！程匮云湫惆翁帯?/p>
蔣參政子云 才豪朗邁，頗好激賞，一時名士多延致之。其詩五言學(xué)杜，無幽閒奇語?！洞蠡椤啡?： 〔千行燭起鴛鴦合，萬樹花開鳳鳥來。〕《南京》云： 〔疊幛千重過洛邑，澄江九派勝秦川?！匙惴Q勝句。
夏相公公謹、馬侍郎仲房 二公并稱雋才，夏優(yōu)于詞自成別調(diào)，頗多艷藻；馬優(yōu)于律，取法初唐，尤多華整，并 少情性耳。至馬之 〔盤危門入斗，嶠迥戍通煙?！常?〔香氣蒸云上，鐘聲度漢回?！?，是江光祿未授律時語。聞馬有全集何元朗處。
陳行卿魯南 才與顧司寇華玉、王太仆欽佩并稱。如： 〔鳥聲林葉暗，山影石溪寒。〕， 〔縣燈動星月，傳梵起魚龍?！?， 〔漏轉(zhuǎn)云車急，花深月殿開?！常?〔鵲觀月華還映雪，龍池水色已含春?！郴泻跖R蓬山而俯瞰閬洲，深遠郁然。
王給事稚欽 調(diào)高趣新，頗多奇句，如深谷綿蠻，泠然幽響。其《少年行》云： 〔金羈及狡兔，珠彈落高鴻。〕《江上言懷》云： 〔岸束濤聲急，軒凝野色重?！场哆€蜀》云： 〔峽束秋江怒，云盤石棧懸?！场兜醯朗俊吩疲?〔海田猶有變，洞壑豈無哀?！场洞簳儭吩疲?〔絮飄兼鶴毳，花落罥蛛絲?！场兑棺吩疲?〔把燭秋蛾集，開簾夕鳥過?！场堵劰~》云： 〔思繁纖指亂，愁劇翠蛾顰。曲終仍自序，家世本西秦?！?殆與高岑方軌矣。稚欽本高才不羈，嘗謫裕州為監(jiān)司督過，罷職還，益自放誕，或衣 緋酣歌，或跨犢浪跡，作慢世之狀。讀其《述邃賦》，其志有足悲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