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百篇》直寫性情，靡不高古，雖其逸計，漢人尚不可及。今學(xué)之者，務(wù)去聲律 ，以為高古。殊不知文隨世變，且有六朝唐宋影子，有意于古，而終非古也。
唐山夫人《房中樂》十七章，格韻高嚴(yán)，規(guī)模簡古，骎骎乎商周之《傾》。迨蘇李 五言一出，詩體變矣，無復(fù)為漢初樂章，以繼《風(fēng)雅》，惜哉！
詩以漢魏并言，魏不逮漢也。建安之作，率多平仄穩(wěn)帖，此聲律。而后流于六朝， 千變?nèi)f化，至盛唐極矣。
詩有可解、不可解、不必解，若水月鏡花，勿泥其跡可也。
《越裳操》止三句，不言白雉而意自見，所謂〔大樂必易〕是也。及班固《白雉》 詩，加之形容，古體變矣。
傅玄《艷歌行》，全襲《陌上?！?，但曰：〔天地正厥位，愿君改其圖?！成w欲辭 嚴(yán)義正，以裨風(fēng)教。殊不知〔使君自有婦，羅敷自有夫〕，已含此意，不失樂府本 色。
《木蘭詞》后篇不當(dāng)作。末曰〔忠孝兩不渝，千古之名焉可滅。〕此亦玄之見也。
詩文以氣格為主，繁簡勿論?；蛞杂米趾喖s為古，未達(dá)權(quán)變。善用助語字，若孔鸞 之尾聲，不可少也。太白深得此法。予讀《文則》《冀越記》《鶴林玉露》，皆謂 作古文不可去助語字，俱引《檀弓》〔沐浴佩玉〕為證。余見略同。
作詩繁簡各有其宜，譬諸眾星麗天，孤霞捧日，無不可觀。若《孔雀東南飛》《南 山有鳥》是也。
六朝以來，留連光景之弊，蓋自《三百篇》比興中來。然抽黃對白，自為一體。
《紫騮馬歌》曰：〔燒火燒野田，野鴨飛上天?！炒斯旁~也。 《折柳行》曰：〔默默施行違，厥罰隨事來。〕亦古辭也。 《陌上?！吩唬骸柴{虹霓，乘赤云，登彼九嶷歷玉門?！炒宋何涞壑饕病?《秋胡行》曰：〔思與五喬乘云游八極?！炒孙抵饕?。 《董逃行》曰：〔遙望五岳端，黃金為闕班嶙。〕此魏人撥作也。 古人命題措辭如此。歐陽公曰：〔《小雅》《雨無正》之名，據(jù)序所言， 與詩絕異?！钞?dāng)闕其所疑。
題外命意，善作者得之。不然，流于迂遠(yuǎn)矣。
揚雄作《反騷》《廣騷》，班彪作《悼騷》，摯虞作《湣騷》，應(yīng)奉作《感騷》 ，漢魏以來，作者繽紛，無出屈宋之外。
《詩》曰：〔覯閔既多，受侮不少。〕初無意于對也。 《十九首》云：〔胡馬依北風(fēng)，越烏巢南枝?！硨賹﹄m切，亦自古老。 六朝惟淵明得之，若〔芳草何茫茫，白楊亦蕭蕭〕是也。
凡作近體，誦要好，聽要好，觀要好，講要好。 誦之行云流水，聽之金聲玉振，觀之明霞散，講之獨繭抽絲。 此詩家四關(guān)。使一關(guān)未過，則非佳句矣。
詩有造物，一句不工，則一篇不純，是造物不完也。 造物之妙，悟者得之。譬諸產(chǎn)一嬰兒，形體雖具，不可無啼聲也。 趙王枕易曰：〔全篇工致而不流動，則神氣索然?！骋嘣煳锊煌暌病?/p>
古《采蓮曲隴頭流水歌》，皆不協(xié)聲韻，而有《清廟》遺意。
作詩不可用難字，若柳子厚《奉寄張使君》八十韻之作，篇長韻險，逞其問學(xué)故爾 。
唐律，女工也。六朝隋唐之表，亦女工也。此體自不可少。
魏武帝《善哉行》，七解；魏文帝《煌煌京洛行》，五解。全用古人事實，不可泥 于詩法論之。
作詩雖貴古淡，而富麗不可無。譬如松篁之于桃李，布帛之于錦繡也。
計至三謝，乃有唐調(diào)；香山九老，乃有宋調(diào)；胡元諸公，頗有唐調(diào)；國朝何大復(fù)李 空同，憲章子美，翕然成風(fēng)。吾不知百年后，又何如爾。
杜子美詩： 日出籬東水，云生舍北泥。竹高鳴悲翠，沙僻舞鶤騅。 此一句一意，摘一句亦成計也。 蓋嘉運詩： 打起黃鶯兒，莫教枝上蹄。啼時驚妾夢，不得到遼西。 此一篇一意，摘一句不成詩矣。
用事多則流于議論。子美雖為〔詩史〕，氣格自高。
《世說新語》：〔謝公問諸子弟：《毛詩》何句最佳？ 玄曰：昔我往矣，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，雨雪霏霏?！?詩經(jīng)若論佳句，譬諸九天而較其高也。嚴(yán)滄浪曰： 〔漢魏古詩，氣象渾厚，難以句摘，況《三百篇》乎？〕滄浪知詩矣。
陶潛不仕宋，所著詩文，但書甲子。韓偓不仕梁，所著詩文，亦書甲子。 偓節(jié)行似潛而詩綺靡，蓋所養(yǎng)不及爾。薛西原曰：〔立節(jié)行易，養(yǎng)性情難?！?/p>
《輟耕錄》曰：〔樊宗師《絳守居園池記》，艱深奇澀，人莫能誦。 宋王晟劉忱為之注釋，趙仁舉為之句讀，誠可怪也。 韓退之作宗師墓志銘曰：文從字順各識職。蓋譏之也?！?退之《城南聯(lián)句》，意深語晦，相去幾何。
古詩之韻如《三百篇》協(xié)用者，〔西北有高樓，上與浮云齊〕是也。 如洪武韻互用者，〔灼灼園中葵，朝露待日晞〕是也。 如沈韻拘用者，〔有鳥西南飛，熠熠似蒼鷹〕是也。 漢人用韻參差，沈約《類譜》，始為嚴(yán)整。 〔早發(fā)定山〕，尚用〔山〕、〔先〕二韻。 及唐以詩取士，遂為定式。后世因之，不復(fù)古矣。 楊誠齋曰：〔今之《禮部韻》之拘哉？〕 鄒國忠曰：〔不用沈韻，豈得謂之唐詩?！彻旁娮杂兴鶇f(xié)，如： 〔靡室靡家，獫狁之故?！巢艽蠹易直敬恕?/p>
詩宜擇韻。若秋、舟，平易之類，作家自然出奇；若眸、甌，粗俗之類，諷誦而無 音響；若鎪、搜，艱險之類，意在使人難押。
《鶴林玉露》曰：〔詩惟拙句最難。至于拙則渾然天成，工巧不足言矣?！橙糇用?〔雷聲忽送千峰雨，花氣渾如百和香〕之類，語平意奇，何以言拙？劉禹錫《望夫 石詩》：〔望來已是幾千載，只是當(dāng)年初望時。〕陳后冊謂〔辭拙意工〕是也。
《馀師錄》曰：〔文不可無者有四：曰體，曰志，曰氣，曰韻。〕 作詩亦然。體貴正大，志貴高遠(yuǎn)，氣貴雄渾，韻貴雋永。四者之本，非養(yǎng)無以發(fā)其 真，非悟無以入其妙。
《塵史》曰：王得仁謂七言始于《垓下歌》，《柏梁》篇祖之。劉存以〔交交黃鳥 止于?！碁槠哐灾迹蟽删錇橐?，誤矣。《大雅》曰：〔維昔之富不如時?！场?公布》曰：〔學(xué)有緝熙于光明?！泊藶槠哐灾?。亦非也。蓋始于《擊壞歌》：〕 帝力于我何有哉？〔《雅》《頌》之后，有《南山歌子產(chǎn)歌》《采葛婦歌》《易水 歌》，皆有七言，而未成篇，及《大招》百句，《小招》七十句，七言已盛于楚， 但以參差語間之，而觀者弗詳焉。
賈誼《惜誓》、《賦》曰〔衰老〕，遭際漢文而曰〔亂世〕，氣短量狹如此?！稘h 》、《史》、《誼傳》獨載《吊屈原》、《鵬鳥》二賦，而無此篇。洪興祖以為環(huán) 異奇?zhèn)?，非誼莫能及，而并錄傳中，豈興祖誤耶？
謝瞻《從宋公戲馬臺送孔令》曰：〔圣心眷佳節(jié)，揚鑾戾行宮。〕謝靈運曰：〔良 辰感圣心，云旗興暮節(jié)?！呈菚r晉帝尚存，二公世臣媚俗若此。靈運又曰：〔韓亡 子房奮，秦帝魯連恥。〕何前佞而后忠也？
《漢書》曰：〔不歌而誦謂之賦?！橙簟蹲犹摗?、《上林》，可誦不可歌也。然亦 有可歌者，若《長門賦》曰： 夫何一佳人兮，步逍遙以自虞?；暧庳环地?，形枯槁而獨居。 《悼李夫人賦》曰： 美連娟以脩嫭兮，命樔絕而不長。飾新宮以延佇兮，泯不歸乎故鄉(xiāng)。 二賦情詞悲壯，韻調(diào)鏗鏘，與歌詩何異？
謝靈運撥魏文帝《芙蓉池》之作，過于體貼。宴賢之際，何乃自陳德業(yè)哉？
江淹撥劉琨，用韻整齊，造語沈著，不如越石吐出心肺。作詩譬諸用兵，慎敵則勝 。命題雖易，不可率然下筆。至于渾化，無施不可。
《霏雪錄》曰：〔唐詩如貴介公子，舉止風(fēng)流；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，盛服揖賓， 辭容鄙俗?！呈獠恢限r(nóng)亦有名言，貴介公子不能道者。 林逋曰：〔茂陵他日求遺稿，猶喜曾無《封禪書》?！炒四朔刺迫酥?。竇庠曰： 〔漢家若欲論封禪，須及相如未病時?！?/p>
韋蘇州曰：〔窗里人將老，門前樹已秋?！?白樂天曰：〔樹初黃葉日，人欲白頭時?！?司空曙曰：〔雨中黃葉樹，燈下白頭人。〕 三詩同一機杼，司空為優(yōu)，善狀目前之景，無限凄感，見乎言表。
魏武帝《短歌行》全用《鹿鳴》四句，不如蘇武〔《鹿鳴》思野草，可以喻佳賓〕 點化為妙。〔沉吟至今〕可接〔明明如月〕，何必《小雅》哉？ 蓋以養(yǎng)賢自任而牢籠天下也。真西山不取此篇，當(dāng)矣。及觀《藝文類聚》所載魏武 帝《短歌行》曰： 對酒當(dāng)歌，人生幾何？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。 明明如月，何時可掇？憂從中來，不可斷絕。 月明星稀，烏鵲南飛，繞樹三匝，無枝可依。 山不在高，水不在深，周公吐哺，天下歸心。 歐陽詢?nèi)テ浒?，尤為簡?dāng)，意貫而語足也。
劉才甫曰：〔魏武《短歌行》，意多不貫，當(dāng)作七解可也。〕
黃山谷曰：〔彼喜穿鑿者，棄其大旨，取其發(fā)興于所遇林泉、人物、草木、魚蟲， 以為物物皆有所托，如世間商度隱語，則詩委地矣?！秤杷^〔可解、不可解、不 必解〕，與此意同。
七言絕句，盛唐諸公用韻最嚴(yán)，大歷以下，稍有旁出者。作者當(dāng)以盛唐為法。盛唐 人突然而起，以韻為主，意到辭工，不假雕飾；或命意得句，以韻發(fā)端，渾成無跡 ，此所以為盛唐也。宋人專重轉(zhuǎn)合，刻意精煉，或難于起句，借用傍韻，牽強成章 ，此所以為宋也。
七言絕律，起句借韻，謂之〔孤雁出群〕，宋人多有之。寧用仄字，勿借平字，若 子美〔先帝貴妃俱寂寞〕、〔諸葛大名垂宇宙〕是也。
《山房隨筆》四《禽言》，予錄其一曰： 鵓鴣鴣，勃鴣鴣！帳房遍野相喧呼。阿姊含羞對阿妹，大嫂揮涕看小姑。 一家不幸俱被擄，猶幸同處為妻孥。愿言相憐莫相妒，這個不是親丈夫。 此作可悲，讀者尚不堪，況遭其時乎？
晉傅咸集七經(jīng)語為詩；北齊劉晝緝綴一賦，名為《六合》。魏收曰：〔賦名《六合 》，其愚已甚；及觀其賦，又愚于名?！澈笾湔赜诖?。
唐人集句謂之〔四體〕，宋王介甫石曼卿喜為之，大率逞其博記云爾。不更一字， 以取其便；務(wù)搜一句，以補其闕。一篇之作，十倍之工。久則動襲古人，殆無新語 。黃山谷所謂〔正堪一笑〕也。
《玉?！吩唬骸病逗帐伺摹匪木恚瑵h蔡琰撰。幽憤成此曲，以入琴中?！程苿?商、宋王安石李元白各以集句效琰，好奇甚矣。
漢武帝柏梁臺成，詔群臣能為七言者，乃得與坐。 有曰〔總令天下誠難治〕， 有曰〔和撫四夷不易哉〕， 有曰〔三輔盜賊天下危〕， 有曰〔盜阻南山為民災(zāi)〕， 有曰〔外家公主不可治〕。是時君臣宴樂，相為警誡，猶有二代之風(fēng)。 后世以詩諷諫而獲罪者，可勝吧哉！
漢高帝《大風(fēng)歌》曰：〔安得猛士兮守四方?！澈竽藲⒙竟Τ?。 魏武帝《對酒歌》曰：〔耄耋皆得以壽終，恩澤廣及草木昆蟲?！?坑流民四十馀萬。 魏文帝《猛虎行》曰：〔與君結(jié)新婚，托配于二儀?！痴绾蟊蛔嫸?。 張華《勵志》詩曰：〔甘心恬澹，棲志浮云?！尘挂载澪槐粴?。 郭璞《游仙》詩曰：〔長揖當(dāng)涂人，去作冊林客。〕亦為王敦所殺。 隋煬帝《景陽井銘》曰：〔前車已覆，后乘將沒?！骋鶃y尤甚于陳。 唐玄宗《過寧王宅》詩曰： 〔復(fù)尋為善樂，方驗保山河。〕天寶荒政，宗廟播遷。 李林甫《贈韓席侍郎》詩曰：〔揆予秉孤直，虛薄忝文昌。〕 日懷奸險，蠹害朝政。 盧仝《送伯齡》詩曰：〔努力事干謁，我心終不平?！澈笈c王涯之禍。 高駢《寫懷》詩曰：〔卻恨韓彭興漢室，功成不向五湖游?！?節(jié)度淮南，驕橫被誅。予筆此數(shù)事，以為行不顧言之誡。
自我作古，不求根據(jù)，過于生澀，則為杜撰矣。
（以下闕。）
束皙《補亡》詩，對偶精切，辭語流麗，不脫六朝氣習(xí)。
嚴(yán)滄浪曰：〔《木蘭歌》朔氣傳金柝，寒光照鐵衣，酷似太白，非漢魏人語?！匙?舜齊曰：〔況有可汗大點兵之句，乃唐人無疑?！澄禾鋾r，柔然已號〔可汗〕， 非始于唐也。通篇較之太白，殊不相類。
韋孟詩，《雅》之變也，《昭君歌》，《風(fēng)》之變也，《三百篇》后，二作得體。 梁太子不取《昭君》，何哉？
馬柳泉《賣子嘆》曰： 貧家有子貧亦嬌，骨肉恩重那能拋？饑寒生死不相保，割腸賣兒為奴曹。 此時一別何時見？遍撫兒身舐兒面。有命豐年來贖兒，無命九泉抱長怨。 驚兒切莫憂爺娘，憂思成病誰汝將。抱頭頓足哭聲絕，悲風(fēng)颯颯天茫茫。
此作一讀則改容，再讀則下淚，三讀則斷腸矣。
漢武帝〔秋風(fēng)起兮白云飛〕，出自〔大風(fēng)起兮云飛揚〕；〔蘭有秀兮菊有芳，懷佳 人兮不能忘〕，出自〔沅有芷兮灃有蘭，思公子兮未敢言〕。漢武讀書，故有沿襲 。漢高不讀書，多出己意。
李師中《送唐介》錯綜寒、山兩韻，謂之〔進(jìn)退格〕，李賀已有此體，殆不可法。
范德機曰：〔詩當(dāng)取材于漢魏，而音律以唐為宗?！炒私w之法，古詩不泥音律， 而調(diào)自高也。
《國寶新編》曰：〔唐風(fēng)既成，詩自為格，不與《雅》《頌》，唐體沿于《國風(fēng)》 ?！堆拧费远啾M，《風(fēng)》辭則微。今以《雅》文為詩，未嘗不流于宋也?！炒送鯕J 佩但為律詩而言，非古體之法也。
五言詩皆用實字者，如釋齊己〔山寺鐘樓月，江城鼓角風(fēng)?！炒寺?lián)假說合聲律，要 含虛活意乃佳。詩中亦有三昧，何獨不悟此邪？予亦效顰曰：〔漁樵秋草路，騅犬 夕陽村?！?/p>
左太沖《魏都賦》曰：〔八極可圍于寸眸?！匙用馈睬とf里眼〕之句，意本于此 。若曰〔眸〕，則不佳。
陸機《文賦》曰：〔詩緣情而綺靡，賦體物而瀏亮?！撤颉簿_靡〕重六朝之弊，〔 瀏亮〕非兩漢之體。徐昌谷曰：〔詩緣情而綺靡?！硠t陸生之所知，固魏詩之渣穢 耳。
高仲武謂朱彎《菊詩》曰：〔受氣何曾異，開花獨自遲。哀而不傷，深得風(fēng)人之旨 ?！衬┰弧踩虠墫|籬下，看隨秋草衰〕，不如〔過時而不采，將隨秋草萎〕，溫厚 有氣。
李頎貽張旭詩曰：〔左手持蟹螯，右手執(zhí)《丹經(jīng)》?！炒擞卯呑空Z。既持蟹螯，又 執(zhí)《丹經(jīng)》，豈命人舉杯耶？蓋偶然寫興以害意爾。賈島《望山》詩曰： 長安百萬家，家家張屏新。誰家最好山，我愿為其鄰。 然好山非近一家，何必?fù)襦徳眨看艘鄬懪d害意，與頎同病也。
唐人歌詩，如唱曲子，可以協(xié)絲簧，諧音節(jié)。晚唐格卑，聲調(diào)猶在。及宋柳耆卿周 美成輩出，能為一代新聲，詩與詞為二物，是以宋詩不入弦歌也。
蓋嘉運所制樂府曰《胡渭州》《雙帶子》《蓋羅縫》《水鼓子》。此皆絕句，述連 戍行旅之懷，與題全無干涉?；虮恢芟?，調(diào)法不同。今之詞名類此。前論〔燒火 燒野田〕諸作，恐亦此意邪。
律詩重在對偶，妙在虛實。子美多用實字，高適多用虛字。惟虛字極難，不善學(xué)者 失之。實字多則意簡而句健，虛字多則意繁而句弱。趙子昂所謂兩聯(lián)宜實是也。
子美《和裴迪早梅相憶》之作，兩聯(lián)用二十二虛字，句法老健，意味深長，非巨筆 不能到。
韋應(yīng)物曰： 江漢曾為客，相逢每醉還。浮云一別后，流水十年間。 歡笑情如舊，蕭疏鬢已斑。何由不歸去，淮上有秋山。 此篇多用虛字，辭達(dá)有味。
李西涯曰：〔詩用實字易，用虛字難。盛唐人善用虛字，開合呼應(yīng)，悠揚委曲，皆 在于此。用之不善，則柔弱緩散，不復(fù)可振?！诚恼蛑^涯翁善用虛字，若萬古乾 坤此江水，百年風(fēng)日幾重陽是也。西涯虛實，以字言之；子昂虛實，以句言之。二 公所論，不同如此。
景多則堆垛，情多則闇弱，大家無此失矣。八句皆景者，子美〔棘樹寒云色〕是也 。八句皆情者，子美〔死去憑誰報〕是也。
《詩法》曰：〔《藝文類聚》不可用，蓋宋事多也?！澈笠K黃之詩以為式。教以 養(yǎng)生之訣，繼以致病之物，可乎？
嚴(yán)滄浪曰：〔學(xué)其上，僅得其中；學(xué)其中，斯為下矣。豈有不法前賢，而法同時者 ？〕李洞曹松學(xué)賈島，唐彥謙學(xué)溫庭筠，盧延讓學(xué)薛能，趙履常學(xué)黃山谷。予筆之 以為學(xué)者誡。
蘇子卿曰：〔明月照高樓，想見馀光輝。〕 子美曰：〔落月滿屋梁，猶疑照顏色。〕 庾信曰：〔落花與芝蓋齊飛，楊柳共春旗一色?！?王勃曰：〔落霞與孤鶩齊飛，秋水共長天一色?！?梁簡文曰：〔濕花枝覺重，宿鳥羽飛遲。〕 韋蘇州曰：〔漠漠帆來重，冥冥鳥去遲。〕 三者雖有所祖，然青愈于藍(lán)矣。
秦嘉妻徐淑曰：〔身非形影，何得動而輒俱；體非比目，何得同而不離。〕 陽方曰：〔惟愿長無別，合形作一身?！?駱賓王曰：〔與君相向轉(zhuǎn)相親，與君雙棲共一身?！?張籍曰：〔我今與子非一身，安得死生不相棄？〕 何仲默曰：〔與君非一身，安得不離別？〕數(shù)語同出一律，仲默尤為簡妙。
《金針詩格》曰：〔內(nèi)意欲盡其理，外意欲盡其象。內(nèi)外涵蓄，方入詩格。若子美 旌旗日暖龍蛇動，宮殿風(fēng)微燕雀高是也?！炒斯躺铣酥?，殆非盛唐之法。且如賈 至王維岑參諸聯(lián)，皆非內(nèi)意，謂之不入詩格，可乎？然格高氣暢，自是盛唐家數(shù)。 太白曰： 劃卻君山好，平鋪湘水流。巴陵無限酒，醉殺洞庭秋。 迄今膾灸人口。謂有含蓄，則鑿矣。
寫景述事，宜實而不泥乎實。有實用而害于詩者，有虛用而無害于詩者，此詩之權(quán) 衡也。
予與李元博秋日郊行，荊榛夾徑，草蟲之聲不絕。 元博曰：〔凡秋夜賦詩，多用蛩螀，而晝則弗用，何哉？〕 予曰：〔此實用而害于詩，所謂靨子在顙則丑是也?！?貫休曰：〔庭花濛濛水泠泠，小兒啼索樹上鶯?！尘皩嵍鵁o趣。 太白曰：〔燕山雪花大如席，片片吹落軒轅臺?！尘疤摱形?。 謝惠連〔屯云蔽層嶺，驚風(fēng)涌飛流〕，一篇句法雷同，殊無變化。 江淹撥顏延年，辭致典縟，得應(yīng)制之體，但不變句法。大家或不拘此。
詩有辭前意、辭后意，唐人兼之，婉而有味，渾而無跡。宋人必先命意，涉于理路 ，殊無思致。及讀《世說》：〔文生于情，情生于文。〕王武子先得之矣。
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。李白斗酒百篇，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后措詞哉？蓋意隨筆生， 不假布置。唐人或漫然成詩，自有含蓄托諷。此為辭前意，讀者謂之有激而作，殊 非作者意也。
左舜齊曰：〔一句一意，意絕而氣貫?！炒私^句之法。一句一意，不工亦下也；兩 句一意，工亦上也。以工為主，勿以句論。趙韓所選唐人絕句，后兩句皆一意。舜 齊之說，本于楊仲弘。
唐人詩法六格，宋人廣為十三，曰：〔一字血脈，二字貫串，三字棟梁，數(shù)字連序 ，中斷，鉤鎖連環(huán)，順流直下，單拋，雙拋，內(nèi)剝，外剝，前散，后散，謂之層龍 絕藝。〕作者泥此，何以成一代詩豪邪？
毋逝我梁，毋發(fā)我笱。我躬不閱，遑恤我后。
喓喓草蟲，趯趯阜螽。未見君子，憂心忡忡。 此二詩《風(fēng)》《雅》重出，后人藉為口實而蹈襲也。
韋孟《諷諫》詩，乃四言長篇之祖，忠鯁有馀，溫厚不足。太白《雪讒》詩百憂章 ，去韋孟遠(yuǎn)矣。崔道融《述唐事實》六十九篇，志于高古而力不逮。
四言古詩，當(dāng)法《三百篇》，不可作秦漢以下之語。顏延年《宴曲水》詩曰：〔航 琛越水，輦贐逾嶂?！场督检敫琛吩唬骸苍掠腹?jié)，星驅(qū)扶輪。〕譬如清廟鼓瑟， 箏以和之，審音者自不亂其聽也。
班姬托扇以寫怨，應(yīng)玚托雁以言懷，皆非徒作。 沈約《詠月》曰：〔方暉竟戶入，圓影隙中來?！晨桃庑稳?，殊無遠(yuǎn)韻。
堆垛古人，謂之〔點鬼簿〕。太白長篇用之，白不為病，蓋本于屈原。
史詩勿輕作?；蚣菏孪嘤|，或時政相關(guān)，或獨出斷案。若胡曾百篇一律，但撫景感 慨而已?！镀匠恰吩娫唬骸伯?dāng)時已有吹毛劍，何事無人殺奉春。〕《望夫石》詩曰 ：〔古來節(jié)婦皆消朽，獨爾不為泉下塵。〕惟此二絕得體。
長篇之法，如波濤初作，一層緊于一層。拙句不失大體，巧句最害正氣。
張說《送蕭都督》曰： 孤城抱大江，節(jié)使往朝宗。果是臺中舊，依然水土逢。 京華逢此日，疲老瘋?cè)缍?。竊羨能言鳥，銜恩向九重。 此律詩用古韻也。 李賀《詠馬》曰： 白鐵挫青禾，砧聞落細(xì)莎。世人憐小頸，金埒愛長牙。 此絕亦用古韻也。二詩不可為法。
徐干《室思》曰： 浮云何洋洋，愿因通我辭。一逝不可歸，嘯歌久踟躕。 人離皆復(fù)會，我獨無返期。自君之出矣，明鏡闇不治。 思君如流水，何有窮已時？
宋孝武帝撥之曰： 自君之出矣，金翠暗無精。思君如日月，回環(huán)晝夜生。 暨諸賢撥之，遂以〔自君之出矣〕為題。楊仲弘謂五言絕句，乃古詩末四句，所以 意味悠長，蓋本于此。
吳筠曰：〔才勝商山四，文高竹林七?！?駱賓王曰：〔冰泮有銜蘆?！?盧照鄰曰：〔幽谷有綿蠻?！?陳子昂曰：〔銜杯且對劉?！?高適曰：〔歸來洛陽無負(fù)郭?！?李頎曰：〔由來輕七尺?！?唐彥謙曰：〔耳聞明主提三尺，眼見愚民盜一抔?！?此皆歇后，何鄭五之多邪？
曹子建《白馬篇》曰： 白馬飾金羈，連翩西北馳。借問誰家子，幽并游俠兒。 此類盛唐絕句。
魏文帝曰：〔梧桐攀鳳翼，云寸散洪池。〕 曹子建曰：〔游魚潛綠水，翔鳥薄天飛?！?阮籍曰：〔存亡從變化，日月有浮沉。〕 張華曰：〔洪鈞陶萬類，大塊稟群生?！?左思曰：〔皓天舒白日，靈景耀神州?！?張協(xié)曰：〔金風(fēng)扇素節(jié)，丹露啟陰期?！?潘岳曰：〔南陸迎修景，朱明送末垂。〕 陸機曰：〔逝矣經(jīng)天日，悲哉帶地川?！?以上雖為律句，全篇高古。及靈運古律相半，至謝朓全為律矣。
枚乘始作《七發(fā)》，后有傅毅《七激》、張衡《七辯》、崔骃《七依》、馬融《七 廣》、劉向《七略》、劉梁《七舉》、崔琦七《七蠲》、桓麟《七說》、李尤《七 款》、劉廣世《七興》、曹子建《七啟》、徐干《七喻》、王粲《七釋》、劉邵《 七華》、陸機《七徵》、孔偉《七引》、湛方生《七歡》、張協(xié)《七命》、顏延之 《七繹》、竟陵王《七要》、蕭子范《七誘》。諸公馳騁文詞，而欲齊驅(qū)枚乘，大 抵機括相同，而優(yōu)劣判矣。趙王枕易曰：〔《七發(fā)》來自《鬼谷子七鉗》之篇?！?/p>
《文式》曰：〔詞溫而正謂之德。謝靈運南州實炎德，桂樹陵寒山是也?！橙怀鲇?屈子〔嘉南州之炎德兮，麗桂樹之冬榮〕。
蔡琰曰：〔薄志節(jié)兮念死難?！澄何涞墼唬骸仓芄虏?，天下歸心?！臣纫灾芄?任，又曰：〔天命在吾，吾為周文王矣?！忱喜m如此欺人。詩貴乎真，文姬得之。
詩有不立意造句，以興為主，漫然成篇，此詩之入化也。
陸厥《孺子妾歌》曰：〔安陵泣前魚?！?劉長卿《湘妃廟》曰：〔未作湘南雨，知為何處云?！?盧仝《贈馬異》曰：〔神農(nóng)畫八卦?！?楊敬之《客思》曰：〔細(xì)腰沉趙女。〕 唐彥謙《新豐》曰：〔半夜素靈先哭楚?！炒私杂檬轮?。
江淹有《古籬別》，梁簡文劉孝威皆有《蜀道難》，及太白作《古籬別蜀道難》， 乃諷時事，雖用古題，體格變化，若疾雷破山，顛風(fēng)簸海，非神于詩者不能道也。
陸暢作《蜀道易》，以諛韋皋，翻案太白，辭義粗淺。
杜牧之《清明》詩曰：〔借問酒家何處有，牧童遙指杏花村。〕此作宛然入畫，但 氣格不高。或易之曰：〔酒家何處是，江上杏花村?！炒擞惺⑻普{(diào)，予撥之曰：〔 日斜人策馬，酒肆杏花西?！巢挥脝柎?，情景自見。
劉禹錫《懷古》詩曰：〔舊時王謝堂前燕，飛入尋常百姓家。〕或易之曰：〔王謝 堂前燕，今飛百姓家?！炒俗鞑粋麣飧?。予擬之曰：〔王謝豪華春草里，堂前燕子 落誰家？〕此非奇語，只是講得不細(xì)。
陳無已《寄外舅郭大夫》詩曰： 巴蜀通歸使，妻孥且定居。深知報消息，不敢問何如。 身健何妨遠(yuǎn)，情深未肯疏。功名欺老病，淚盡數(shù)行書。 趙章泉謂此作絕似子美。然兩聯(lián)為韻所牽，虛字太多而無馀味。若此前后為絕句， 氣骨不減盛唐。
僧處默《勝果寺》詩：〔到江吳地盡，隔岸越山多?！酬惡笊芥湷梢痪洌骸矃窃降?江分?！郴蛑^簡妙勝默作。此〔到〕字未穩(wěn)，若更為〔吳越一江分〕，天然之句也 。
葉平巖《暮春即事》一首： 雙雙瓦雀行書案，點點楊花入硯池。閑坐小窗讀周易，不知春去幾多時？ 俱削上二字，仍是宋人絕句。
《詩人玉屑》：〔偷語謂之鈍賊，傅長虞日月光太清，陳后主日月光天德是也?！?然〔太清〕不宜用〔光〕字，陳句渾厚有氣，此述者優(yōu)于作者。
耿湋《贈田家翁》詩：〔蠶屋朝寒閉，田家晝雨間?！炒藢懗龃寰泳跋?。但上句語 拙，〔朝〕、〔晝〕二字合掌。若作〔田家閑晝雨，蠶屋閉春寒〕，亦是王孟手段 。
凡起句當(dāng)如爆竹，驟響易徹；結(jié)句當(dāng)如撞鐘，清音有馀。鄭谷《淮上別友》詩：〔 君向瀟湘我向秦?！炒私Y(jié)如爆竹而無馀音。予易為起句，足成一首，曰： 君向瀟湘我向秦，楊花愁殺渡江人。數(shù)聲長笛離亭外，落日空江不見春。
江總〔平海若無流〕，馬周〔潮平似不流〕，杜甫〔江平若不流〕，三公造語相類 ，馬句穩(wěn)而佳。
陳思王《美人篇》云：〔珊瑚間木難?！场睬筚t良獨難。〕此篇兩用〔難〕字為韻 。謝康樂《述祖德》詩云：〔展季救魯人。〕〔勵志故絕人?！炒艘鄡捎谩踩恕匙?為韻。魏晉古意猶存，而不泥聲韻。沈侯《白馬篇》云：〔停鑣過上蘭?！场草p舉 出樓蘭?！场毒徛暩琛吩疲骸铂庉R信陵空?！场灿疝\已騰空?！炒硕鄡捎谩蔡m 〕字、〔空〕字為韻。夫隱侯始定聲韻，為詩家楷式，何乃自重其韻，使人藉為口 實？所謂〔蕭何造律，而自犯之〕也。
杜少陵〔避人焚諫草〕之句，善用羊祜事，此即晏子〔諫乎君不華乎外〕之意。
子美〔星垂平野闊，月涌大江流〕，句法森嚴(yán)，〔涌〕字尤奇。可嚴(yán)則嚴(yán)，不可嚴(yán) 則放過些子。若〔鴻雁幾時到，江湖秋水多〕，意在一貫，又覺閒雅不凡矣。
白樂天《昭君》詩曰： 漢使卻回憑寄語，黃金何日贖蛾眉？君王若問妾顏色，莫道不如宮里時。 此雖不忘君，而辭意兩拙。予因之效顰曰： 使者南歸重妾思，黃金何日贖蛾眉？漢家天子如相問，莫道容光異舊時。
《離騷》語雖重復(fù)，高古渾然，漢人因之，便覺費力。
梁元帝《春日》詩，用二十三〔春〕字，鮑泉奉和，亦用二十九〔新〕字，不及淵 明《止酒》詩，用二十〔止〕字，略無虛設(shè)，字字有味。
予初賦《俠客行》曰： 笑上胡姬賣酒樓，賭場贏得錦貂裘。酒酣更欲呼鷹去，擲下黃金不掉頭。 此結(jié)亦如爆竹而無馀音。遂更之曰： 天寒飲罷酒家樓，擲下黃金不掉頭。走馬西山射猛虎，晚來風(fēng)雪滿貂裘。 子美《少年行》，結(jié)句與前首相類，因擬之曰： 獨過酒肆據(jù)胡床，指點銀瓶索酒嘗。連盞鯨吞不辭醉，直驅(qū)白馬赴長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