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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(fēng)月堂詩話·卷上 朱弁

■魏曹植詩出于《國風(fēng)》,晉阮籍詩出于《小雅》,其馀遞相祖襲,雖各有師承,而 去風(fēng)雅猶未遠(yuǎn)也。自魏晉至宋,雅奧清麗,尤盛于江左,齊梁已下,不足道矣。唐初 尚矜徐、庾風(fēng)氣,逮陳子昂始變;若老杜,則凜然欲方駕屈宋而能允蹈之者;其馀以 詩名家,尚多有江左體制,至五季則掃地?zé)o可言者。唐人尚不能及,況晉宋乎?晉宋 尚不能及,況風(fēng)雅乎?

■詩人勝語,咸得于自然,非資博古。若〔思君如流水〕、〔高臺多悲風(fēng)〕、〔清晨 登隴首〕、〔明月照積雪〕之類,皆一時所見,發(fā)于言辭,不必出于經(jīng)史。故鐘嶸評 之云:〔吟詠性情,亦何貴于用事。〕顏、謝推輪,雖表學(xué)問,而太始化之,浸以成 俗。當(dāng)時所以有〔書鈔〕之譏者,蓋為是也。大抵句無虛辭,必假故實;語無空字, 必究所從。拘攣補綴而露斧鑿痕跡者,不可與論自然之妙也。詩之重用韻,音同義異 者,古人用之無嫌。如《民勞》詩,一章用二〔休〕字韻是也。后人狃于科舉之習(xí), 遂不敢用。唐韓退之《答張徹》詩用二〔庭〕字,《石鼓》詩用二〔科〕字,老杜《 夔府書懷》詩用二〔旋〕字,即其例也。

■詩人體物之語多矣,而未有指一物為題而作詩者。晉宋以來,始命操觚,而賦詠興 焉。皆仿詩人體物之語,不務(wù)以故實相誇也。梁庾肩吾《應(yīng)教詠胡床》云:〔傳名乃 外域,入用信中京。足欹形已正,文斜體自平?!呈且?。至唐杜甫《詠蒹葭》云:〔 體弱春苖早,叢長夜露多?!硠t亦未始求故實也。如其他《詠薤》云:〔束比青芻色 ,圓齊玉箸頭?!场饵S梁》云:〔味豈同金菊,香宜配綠葵。〕則于體物外,又有影 寫之功矣。予與晁叔用論此,叔用曰:〔陳無己嘗舉老杜《詠子規(guī)》云:『渺渺春風(fēng) 見,蕭蕭夜色凄??蛻涯且姶?,故作傍人低?!蝗绱说日Z,蓋不從古人筆墨畦徑中來 ,其所镕裁,殆別有造化也,又惡用故實為哉!〕

■詩之句法,自三言至七言,《三百篇》中皆有之矣。三言,如〔麟之趾〕、〔夜未 央〕、〔從夏南〕、〔思無邪〕之類是也。五言,如〔誰謂鼠無牙〕、〔胡為乎株林 〕、〔或燕燕居息〕、〔或盡瘁事國〕之類是也。七言,如〔維昔之富不如時〕、〔 維今之疚不如茲〕、〔學(xué)有緝熙于光明〕之類是也。而世之論五言則指蘇、李,論七 言則指柏梁為始,是不求其源也。然世多作七言、五言,而三言、四言類施于銘、頌 之中,雖間有用七言者,獨于韓吏部、蘇端明集見之。前輩云:〔按《柏梁》之體, 句句用韻,其數(shù)以奇,韓、蘇亦皆如此。〕然歐公作《孫明復(fù)墓志》,乃與此說不同 ,又未知何如也。豈歐公特變前人法度,欲自我作古乎?當(dāng)更討論之耳。

■道林岳麓寺,老杜詩云:〔宋公放逐曾題此,物色分留遺老夫?!潮O(jiān)察御史唐扶詩 云:〔兩祠物色采拾盡,壁間杜甫真少恩?!乘慰脊σ栽娫谔旌髸r與沈詹事齊名,唐 扶詩亦有聞于世。今觀甫所自述及扶詩之語,則是宋之問猶有未道盡處,扶雖冥搜, 不能出其右。

■韓昌黎《謁衡岳廟》詩云: 五岳祭秩皆三公,四方環(huán)鎮(zhèn)嵩當(dāng)中?;鹁S地荒足妖怪,天假神柄專其雄。 噴云泄霧藏半腹,雖有絕頂誰能窮。我來正逢秋雨節(jié),陰氣晦昧無清風(fēng)。 潛心默禱若有應(yīng),豈非正直能感通。須臾凈掃眾峰出,仰見突兀撐青空。 東坡作《退之廟記》云:〔公之精誠,能開衡山之云?!臣慈〈嗽娨?。其議論雄偉, 讀者皆竦?;蛑^〔坡取此,似傷于太易〕,予曰:〔《三百篇》詩中,有婦人女子自 言志者,仲尼不刪去,以垂訓(xùn)后世。乃獨疑坡之于退之乎!況坡所閱文字,過眼無遺 者,他人縱時有所采,不過蓄以為詩材耳,必有未作大碑版而能取之以為議論者。此 便是坡不可及處,君又何病哉!〕

■長安太一湫,林木陰森,水色湛然;魚游水面不怖人,人莫敢取者。林間葉落,鳥 輒銜去遠(yuǎn)棄之,終年無一葉能墮波上者。韓退之詩云: 魚蝦可俯掇,神物安敢寇。林柯有脫葉,欲墮鳥驚救。 爭銜彎環(huán)飛,投棄急哺鷇。 蓋實載其事。自唐以來已如此,今人所傳非過論也。鷇,音寇,鳥子生哺者。

■韓退之云:〔馀事作詩人。〕未可以為篤論也。東坡以詞曲為詩之苖裔,其言良是 。然今之長短句比之古樂府歌詞,雖云同出于詩,而祖風(fēng)已掃地矣。晁無咎晚年因評 小晏并黃魯直、秦少游詞曲,嘗曰:〔吾欲托興于此,時作一首以自遣。政使流行, 亦復(fù)何害,譬如雞子中元無骨頭也。〕

■歐公評圣俞,初喜為清麗閒肆平淡,久則涵演深遠(yuǎn),間以琢刻以出怪巧,然氣完力 馀,益老以勁。其應(yīng)于人者多故詞,非一體,于他文章皆可喜,非如唐諸子號詩人者 僻固而狹陋也。又為人樂易,未嘗忤于物。至于窮愁感憤,有所譏罵笑謔,一發(fā)于詩 ,然用以為歡,而不怨懟,可謂君子者也。

■歐公居穎上,申公呂晦叔作太守。聚星堂燕集賦詩分韻,公得松字,申公得雪字, 劉原父得風(fēng)字,魏廣得春字,焦千之得石字,王回得酒字,徐無逸得寒字。又賦室中 物,公得鸚鵡螺杯,申公得癭壺,劉原父得張越琴,魏廣得澄心堂紙,焦千之得金星 研,王回得方竹杖,徐無逸得月硯屏風(fēng)。又賦席間果,公得橄欖,申公得紅蕉子,劉 原父得溫柑,魏廣得鳳棲,焦千之得金橘,王回得荔枝,徐無逸得楊梅。又賦壁間畫 像,公得杜甫,申公得李文饒,劉原父得韓退之,魏廣得謝安石,焦乾之得諸葛孔明 ,王回得李白,徐無逸得魏鄭公。詩編成一集,流行于世。當(dāng)時四方能文之士及館閣 諸公,皆以不與此會為恨。

■蘇子美竹軒之集,皆當(dāng)時名士,王勝之賦詩,人皆屬和。子美詩其略云: 君與我同好,數(shù)過我不窮。對之酌綠酒,又為鳴絲桐。 作詩寫此意,韻如霜間鐘。清篇與翠干,歲久日益濃。 惜哉嵇阮放,當(dāng)世已不容。吾儕有雅尚,千載挹高蹤。 后月馀,一網(wǎng)打盡之語既喧物論,而梅圣俞為賦〔覆鼎傷眾賓〕之詩,乃悟子美〔當(dāng) 世已不容〕之句遂成詩讖,亦可怪也。

■晁美叔秋監(jiān)以集句示劉貢父,貢父曰:〔君高明之識,輔以家世文學(xué),乃作此等生 活,殊非我素所期也。吾嘗謂:集古人句譬如蓬蓽之士適有重客,既無自己庖廚,而 器皿肴蔌悉假貸于人,收拾饾饤,盡心盡力。意欲強(qiáng)學(xué)豪奢,而寒酸之氣終是不去。 若有不速排闥而入,則倉皇敗績矣。非如貴公子供帳,不移水陸之珍,咄嗟而辦也。 〕美叔深味其言,歸告其子曰:〔吾初為戲,不知貢父愛我一至于此也?!硸|坡云: 〔詩文豈在多,一頌了伯倫?!呈遣畟愃淖植灰娪谑酪?。予嘗閱《唐史?藝文志》 ,劉伶有文集三卷,則伯倫非無他文章也,但《酒德頌》幸而傳耳。東坡之論豈偶然 得于落筆之時乎?抑別有所聞乎?

■唐張司業(yè)籍得裴晉公馬,謝詩云:〔乍離華廄蹄猶澀,初到貧家眼尚驚?!惩踅楦?曰:〔觀詩意,乃是一匹不善行、眼生駑馬耳。我若作晉公,見此詩當(dāng)須大慚也?!?或曰:〔籍為晉公所厚,以詩謝馬,必不敢爾。況詩人用意不以此為工,自是介甫所 以期籍者淺也?!?/p>

■白樂天自中書舍人出知蘇州,劉夢得《外集》有《戲酬白舍人曹長寄詩言游宴之盛 》一篇,破題云:〔蘇州刺史例能詩,西掖今來替左司?!匙笏?,謂韋應(yīng)物也。

■晁伯宇少與其弟沖之、叔用俱從陳無己學(xué)。無己建中、靖國間到京師,見叔用詩曰 :〔子詩造此地,必須得一悟門?!呈逵贸醪谎?,無己再三詰之,叔用云:〔別無所 得,頃因看韓退之雜文,自有入處?!碂o己首允之,曰:〔東坡言杜甫似司馬遷,世 人多不解,子可與論此矣?!?/p>

■沈造嘗言:〔湖陰有遺鞭驛。蓋識晉明帝微行視王敦營事也。溫飛卿所賦《湖陰辭 》刻石在驛中,前后過客作詩甚多,唯一篇最佳,而不著姓名。其詩云: 鹢船犀甲下荊州,蜂目將軍擁碧油?;びX來驚日墮,龍媒嘶去劇星流。 奸萌問鼎身何在?計中遺鞭事可羞。幽草野花埋石徑,無人為作晉陽秋。 〕造為新鄭令,以差車運糧事不均,力爭罷去。已而朝廷知其愛民不屈,俾還本任。 有識者稱其慈惠出于至誠,以比古循吏。造字會道,蔡之西平人,霍榜擢第,官止于 奉議郎。良可惜也。

■ 山行有常程,中夜尚未安。微月沒已久,崖傾路何難。 大江動我前,洶若溟渤寬。篙師理闇楫,歌嘯輕波瀾。 霜濃木石滑,風(fēng)急手足寒。入舟已千憂,陟險仍萬盤。 回眺積水外,始知眾星乾。遠(yuǎn)游令人疲,衰疾漸加餐。 此《水會渡》詩也。

■東坡云:〔老杜自秦州越成都,所歷輒作一詩,數(shù)千里山川在人目中,古今詩人殆 無可擬者?!唱毺泼骰是矃堑雷映藗鳟嬍竦郎酱?,歸對大同殿,索其畫無有,曰:〔 在臣腹中,請疋素寫之?!嘲肴斩?。明皇后幸蜀,皆默識其處。惟此可比耳。

■老杜《劍閣》詩云:〔惟天有設(shè)險,劍門天下壯。連山抱西南,石角皆北向?!乘?子京知成都過之,誦此詩,謂人曰:〔此四句蓋劍閣實錄也。〕

■ 閉門覓句陳無己,對客揮毫秦少游。正字不知溫飽未,春風(fēng)吹淚古藤州。 此黃魯直詩也。魯直作此詩時,無己作正字,尚無恙。建中、靖國間,樓異試可知襄 邑縣,夢無己來相別,且云:〔東坡、少游在杏園相待久矣?!趁魅?,無己之訃至, 乃大驚異,作書與參寥言其事。杏園,見道家書,乃海上神仙所居之地也。仙龕虛室 以待白樂天之說,豈不信然耶?

■東坡知貢舉,李豸方叔久為東坡所知,其年到省諸路舉子人人欲識其面,考試官莫 不欲得方叔也,坡亦自言〔有司以第一拔方叔耳〕,既拆號,十名前不見方叔,眾已 失色;逮寫盡榜,無不駭嘆。方叔歸陽翟,黃魯直以詩敘其事送之,東坡和焉。如〔 平生漫說古戰(zhàn)場,過眼真迷日五色〕之句,其用事精切,雖老杜、白樂天集中未嘗見 也。

■參寥自馀杭謁坡于彭城。一日燕郡寮,謂客曰:〔參寥不與此集,然不可不惱也。 〕遣官妓馬盼盼持紙筆就求詩焉。參寥詩立成,有〔禪心已似沾泥絮,不逐東風(fēng)上下 狂〕之句,坡大喜曰:〔吾嘗見柳絮落泥中,私謂可以入詩,偶未曾收拾,遂為此人 所先,可惜也?!?/p>

■坡在馀杭日,因會客,以彩箋作墨竹贈官妓,且令索詩于參寥。參寥援筆立就,其 詩曰: 小鳳團(tuán)箋已自奇,謫仙重掃歲寒枝。稍頭馀墨猶含潤,恰似梳風(fēng)洗雨時。

■辯才大師梵學(xué)精深,戒行圓潔,為二浙歸重,當(dāng)時無一語文章。一日忽和參寥《寄 秦少游詩》,其末句云:〔臺閣山林本無異,想應(yīng)文墨未離禪?!硸|坡見之,題其后 云:〔辯才生來未嘗作詩,今年八十一歲矣。其落筆如風(fēng)吹水,自成文理,我輩與參 寥如巧人織繡耳?!?/p>

■陳無己與晁以道俱學(xué)文于曾子固,子固曰:〔二人所得不同,當(dāng)各自成一家。然晁 文必以著書名于世,無己晚得詩法于魯直?!乘斩讼嗯c論文,以道曰:〔吾曹不 可負(fù)曾南豐。〕又論詩,無己曰:〔吾此一瓣香,須為山谷道人燒也?!?/p>

■政和以后,花石綱浸盛。晁伯宇有詩云: 森森月里栽丹桂,歷歷天邊種白榆。雖未乘槎上霄漢,會須沉網(wǎng)取珊瑚。 人多傳誦。伯宇名載之,少作《閔吾廬賦》,魯直以示東坡曰:〔此晁家十郎所作, 年未二十也?!硸|坡答云:〔此賦甚奇麗,信是家多異材耶?凡文至足之馀,自溢為 奇怪。今晁傷奇太早。可作魯直微意諭之,而勿傷其邁往之氣?!巢钭允俏恼麓筮M(jìn) 。東坡之語委曲如此,可謂善成人物者也。

■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后,人莫能及,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。晚年過海,則雖魯直亦 若瞠乎其后矣?;蛑^:〔東坡過海雖為不幸,乃魯直之大不幸也?!?/p>

■東坡詩文,落筆輒為人所傳誦,每一篇到歐公處,公為終日喜。前后類如此。一日 與棐論文及坡,公嘆曰:〔汝記吾言,三十年后,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?!吵鐚?、大 觀間,海外詩盛行,后生不復(fù)有言歐公者。是時朝廷雖嘗禁止,賞錢增至八十萬。禁 愈嚴(yán)而其傳愈多,往往以多相誇。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者,便自覺氣索,而人或謂之不 韻。

■趙明誠妻,李格非女也。善屬文,于詩尤工。晁無咎多對士大夫稱之,如〔詩情如 夜鵲,三繞未能安〕、〔少陵也自可憐人,更待來年試春草〕之句,頗膾炙人口。格 非,山東人,元祐間作館職。

■參寥在詩僧中獨無蔬筍氣,又善議論。嘗與客評詩,客曰:〔世間故實小說,有可 以入詩者,有不可以入詩者,惟東坡全不揀擇,入手便用,如街談巷說、鄙俚之言, 一經(jīng)坡手,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,自有妙處。〕參寥曰:〔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爐韝 ,他人豈可學(xué)耶?〕座客無不以為然。

■草木之葉大者,莫大于芭蕉。晁文元《詠芭蕉》詩云:〔葉外更無葉。〕非獨善狀 芭蕉,而對之曰〔心中別有心〕,其體物亦無遺矣。

■圣俞少時專學(xué)韋蘇州,世人咀嚼不入,唯歐公獨愛玩之。然歐公之論不及者,蓋有 深旨。后有知圣俞者,當(dāng)自知之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