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武、李陵在武帝時同為侍中,金蘭之義素篤。武拘于匈奴,明年而陵始降,雖 逆順之勢殊,悲歡之情異,然朋友之誼,此心常炯炯也。觀陵海上勸武使降之言 ,非不切至,而武之所以告陵者,不過明吾忠義之心而已,而未嘗一語及陵之叛 。若告衛(wèi)律者則不然,盡詞詬詈,歸之于不忠不臣之科,而此以節(jié)義臨之,幾使 惡死,此亦可以見于陵厚也。后武得歸,陵置酒賀武曰:〔今足下還歸,揚名于 匈奴,功顯于漢室,雖古竹帛所載,丹青所畫,何以過子卿!〕故李太白《蘇武 詩》云:〔渴飲月窟冰,饑餐天上雪。東還沙塞遠,北愴河梁別。泣把李陵衣, 相看淚成血?!成w亦是意爾。
張祜《觀狄梁公傳詩》云: 失運盧陵厄,乘時武后尊。五丁扶造化,一柱正乾坤。 而山谷有〔鯨波橫流砥柱,虎口舌國宗臣〕之句,可謂善論仁杰者。余謂仁杰不 畏武后羅織之獄,三族之夷,強犯逆鱗,敢以廬陵王為請者,非特天資忠義,亦 以先得武后之心故也。且張易之、昌宗,后之嬖臣也,欲歸廬陵,事大體重,非 二嬖之言,后孰信之。吉頊能以危言撼二嬖,陳易吊為賀之計,故二嬖敢從容以 請,而后意遂定。于是仁杰之諫得行。卒之遣徐彥伯迎廬陵王于房州者,由仁杰 之言也。故史援呂溫之言,稱之曰:〔取日虞淵,洗光咸池,潛授五龍,夾之以 飛?!硢韬?,仁杰其忠且賢哉!按仁杰傳,始后欲立武三思。而《李昭德傳》乃 云:洛陽人王慶之請以武承嗣為皇太子,昭德力爭。今考三思本傳,不載為皇太 子之說。而承嗣傳云:〔洛州人請立承嗣為皇太子,岑長倩、格輔元皆爭不從。 而不及昭德,豈有抵梧邪?
漢元帝時,洪恭、石顯用事,京房、劉向皆深嫉之,嘗上書力詆。蓋薰蕕冰炭, 不能以共處,理之必然也。然房欲淮陽王為己助,代王作求朝奏章;向令外親上 疏,謂小人在朝,以致地動;雖嫉惡之心切,然于忠實亦少貶矣。使二子果輸忠 于漢,當(dāng)明目張膽論至再三可也,何暇為身謀而假之于他人哉!故荊公詩云: 京房劉向各稱忠,詔獄當(dāng)年跡自窮。畢竟論心異恭顯,不妨迷國略相同。 后之論人物者,倘取其心而略其跡,則善矣。
東漢李固,忠直鯁亮,志在許國,不為身謀。爭立清河,遂忤梁冀,以致身首異 處。當(dāng)時有提鈇上章,乞收固尸,如汝南郭亮者;有星行至洛,守衛(wèi)尸喪,如陳 留楊羌者;亦可見固以忠獲罪矣。唐李華嘗觀《黨錮傳》,撫卷而悲之,且作詩 曰: 古墳襄城野,斜徑橫秋陂。況不禁樵采,茅莎無孑遺。 嗚呼,生不能保其身,死又不能保其藏骨之地,天之不相善人,何至是邪!梅圣 俞詩云: 漢家誅黨人,誰與李、杜死。死者有范滂,其母為之喜。 喜死名愈彰,生榮同犬豕。 故史臣以胡廣、趙戒為糞土,而馬融真犬豕哉!
司馬遷游江、淮、汶、泗之境,?金匱石室之書而作《史記》。上下數(shù)千年,殆 如目睹,可謂孤拔。初遭李陵之禍,不肯引決而甘腐刑者,實欲效《離騷》、《 呂覽》、《說難》之書,以攄憤悱。故荊公詩云:〔嗟子刀鋸間,悠然止而食。 成書與后世,憤悱聊自釋。〕觀《史記》評贊,于范睢、蔡澤則曰:〔二子不相 厄,烏能激乎?〕于季布則曰:〔彼自負才,故受辱而不羞?!秤谟萸鋭t曰:〔 虞卿非窮愁,則不能著書以自見?!秤谖閱T則曰:〔隱忍以就功名〕。至于作《 貨殖》、《游俠》二傳,則以〔家貧不能自贖,左右親戚不為一言〕而寄意焉。 則荊公釋憤悱之言,非虛發(fā)也。
老杜高自稱許,有乃祖之風(fēng),上書明皇云:〔臣之述作,沈郁頓挫,揚雄、枚皋 可企及也。〕《壯游詩》則自比于崔、魏、班、揚,又云:〔氣劘屈賈壘,目矩 曹劉墻?!场顿涰f左丞》則曰:〔賦料揚雄敵,詩看子建親?!掣σ栽娦塾谑?, 自比諸人,誠未為過。至切比稷與契則過矣。史稱甫好論天下大事,高而不切, 豈自比稷契而然耶?至云〔上感九廟焚,下憫萬民瘡,斯時伏青蒲,廷爭守御床 〕,其忠藎亦可嘉矣。
《文選》載王粲《公宴詩》,注云:此侍曹操宴也。操未為天子,故云公宴耳。 操以建安十八年春,受魏公九錫之命,公知眾情未順,終其身不敢稱尊。而粲詩 已有〔愿我賢主人,與天享巍巍〕之語,則粲豈復(fù)有心于漢耶!粲嘗說劉表之子 琮曰:〔曹公人杰也,將軍捲甲倒戈以歸曹公,長享福祚,萬全之策也。〕厥后 操以粲為軍謀祭酒,則以腹心委之矣。
陸希聲隱居宜興君陽山,今金沙寺,其故宅也。自著《君陽山記》,敘其景物亭 館如輞川,尚可得其彷佛。初,僧辯光從希聲受筆法,繼以善書得幸于昭宗。希 聲祈使援己,以詩寄之云: 筆下龍蛇似有神,天池雷雨變逡巡。寄言昔日不龜手,應(yīng)念江湖洴澼人。 遂得召,隱操蓋不足觀也。嘗著《易傳》十卷。觀其自序,以謂:夢在大河之陽 ,有三人偃臥東首,上伏羲,中文王,下孔子,以《易》道畀余,遂悟八卦小成 之位,質(zhì)以象數(shù),有如苻契。且云:今年四十有七,已及圣人之年,于是作《易 傳》以授門人崔徹、王贊之徒,復(fù)自為注。今觀其書無可取者,而怪誕如此,其 人亦可知。后避難死于道路,蓋不能終君陽之居也。
荊公《商鞅詩》云:〔今人未可非商鞅,商鞅能令政必行。〕余竊疑焉??鬃诱?為君難,有曰:〔如其善而莫予違也,不亦善乎?如不善不而莫予違也,不幾乎 一言而喪邦乎?〕蓋人君操生殺之權(quán),志在使人無違于我,其何所不至哉!商鞅 助秦為虐,而乃稱其使政必行何邪?后又有《謝安詩》云: 謝公才業(yè)自超群,誤長清談助世紛。秦晉區(qū)區(qū)等亡國,可能王衍勝商君。 則知前篇有激而云也。杜子美云: 舜舉十六相,身尊道何高。秦時用商鞅,法令如牛毛。 則知所去取矣。
謝靈運在永嘉臨川,作山水詩甚多,往往皆佳句。然其人浮躁不羈,亦何足道哉 !方景平天子踐祚,靈運已扇搖異同,非毀執(zhí)政矣。暨文帝召為秘書監(jiān),自以名 輩應(yīng)參時政,而王曇首、王華等名位逾之,意既不平,多稱疾不朝,則無君之心 已見于此時矣。后以游放無度,為有司所糾,朝廷遣使收之,而靈運有〔韓亡子 房奮,秦帝魯連恥〕之詠,竟不免東市之戮。而白樂天乃謂 謝公才廓落,與世不相遇。壯志郁不用,須有所泄處。 泄為山水詩,逸韻諧奇趣。 何也?武帝文帝兩朝遇之甚厚,內(nèi)而卿監(jiān),外而二千石,亦不為不逢矣,豈可謂 與世不相遇乎?少須之,安知不至黃散,而褊躁至是,惜哉!其作《登石門詩》 云: 心契九秋干,目玩三春荑。居常以待終,處順故安排。 不知桃墟之泄,能處順乎,五年之禍,能待終邪?亦可謂心語相違矣。
揚雄之跡,曲諂新室,議之者眾矣,此置而不論。雄之心如何哉?觀《法言》之 書,似未明乎大道之指也。王荊公乃深許之,何邪?詩云:〔寥寥鄒魯后,于此 獨先覺?!秤衷疲骸踩逭吡暌拇说栏F,千秋止有一楊雄?!秤衷疲骸驳勒娉聊缇?流渾,獨溯頹波討得源?!秤衷疲骸沧釉破缴四?,知者乃獨稱其辭。〕今尊 子云者皆是,得子云心亦無幾,是以圣人許雄也。東坡謂雄以艱深之辭,文淺易 之說,與公矛盾矣。
宋彭城王義康忌檀道濟之功,會文帝疾動,乃矯詔送廷尉誅之。故時人歌云:〔 可憐《白浮鳩》,枉殺檀江州?!钞?dāng)時人痛之蓋如此。奈何王綱下移,主威莫立 ,洎魏軍至瓜步,帝方登石頭以思之,又何補哉!劉夢得嘗過其墓而悲之曰:〔 萬里長城壞,荒云野草秋。秣陵多士女,猶唱《白浮鳩》?!成w傷痛之深,雖歷 三百年而猶不泯也。
馬少游常哀兄援多大志,曰:〔士生一世,但取衣食裁足,乘下澤車,御款段馬 ,鄉(xiāng)里稱善人,斯可矣。致求贏馀,但自苦爾?!彻试诶瞬次骼?,當(dāng)下潦上霧 ,毒氣薰蒸,仰視飛鳶跕跕在水中之時,輒思其言,以謂念少游語,何可得也! 洎武陵五溪蠻作亂,劉尚軍沒,而援貪進不止,方且據(jù)鞍矍鑠,被甲請行,遂底 壺頭之困。劉夢得《經(jīng)伏波神祠詩》,有〔一以功名累,翻思馬少游〕之句,可 謂名言矣。壺頭在武陵,當(dāng)是夢得為司馬時經(jīng)歷。故篇首言〔濛濛篁竹下,有路 上壺頭?!?/p>
西伯將出獵,卜之曰:〔所獲非龍非螭,非虎非羆,所獲霸王之輔?!秤谑枪?太公于渭之陽,載與俱歸。此司馬遷之說也。文王至磻溪,見呂尚釣,釣得玉璜 ,刻曰:〔姬受命,呂佐檢,德合于今昌來提?!炒恕渡袝髠鳌分f也。太公 釣于滋泉,文王得而王。此呂不韋之說也。呂望年七十,釣于渭渚,初下得鮒, 次得鯉,刳腹得書,書文曰:〔呂望封于齊?!炒藙⑾蛑f也。太公避紂,居?xùn)| 海之濱,聞文王作,興曰:〔盍歸乎來!〕由文王至于孔子,五百有馀歲,若太 公望則見而知之,此孟子之說也。是數(shù)說者,皆言天產(chǎn)英輔以興周,蓋非碌碌佐 命者之可擬也。而司馬遷乃摭或者之論,謂西伯拘羑里,散宜生、閎夭招呂尚求 美女奇物,獻于紂而贖西伯。西伯既脫,三人又陰謀修德以傾商政。此豈所以待 太公哉!歐陽詹云:〔論兵去商虐,講德興周道。屠沽未遇時,何異斯川老?!?余比赴官宜春,于壽昌道中,見壁間題一詩云: 漁翁何事亦從戎,變化神奇抵掌中。莫道直鉤無所取,渭川一釣得三公。 一以為傾商政,一以為釣三公,皆非知圣賢者。
唐淄青李師道,倚蔡為重,稱兵不軌。洎蔡平,師道乃始震悸。憲宗命削其官, 詔諸軍進討,于是六節(jié)度之兵興矣。故劉夢得嘗為《天齊行》二篇,以快李師道 之死。夫師道猖獗狂悖,反噬其主,人怨神怒,豈能居覆載之中乎?故夢得云: 〔牙門大將有劉生,夜半射落欃槍星。〕又云:〔泰山沉寇六十年,旅祭不饗生 愁煙。今逢圣君欲封禪,神使陰兵來助戰(zhàn)?!撤騽⑽?,本軍之將也,方為師道屯 陽谷以當(dāng)魏將,乃倒戈以攻其主。泰山,本土之神也,宜福其地,而乃以陰兵助 敵。則人怨神怒可知矣。將叛其君,神叛其主,豈非以此始者以此終乎!天之所 報速矣。
唐明皇時,陳希烈為左相,李林甫為右相,高適各有詩上之,以陳為吉甫、子房 ,以李為傅說、蕭何,其比擬不倫如是。陳詩云: 天地莊生馬,江湖范蠡舟。逍遙堪自樂,浩蕩信無憂。 則無意于依陳。上李相詩云: 莫以才難用,終期善易聽。未為門下客,徒謝少微星。 則有意于干李。按希烈傳,林甫顓朝,以希烈柔易,乃薦之共政,則權(quán)在林甫而 不在希烈,故適不依陳而干李也。
余觀漁父告屈原之語曰:〔圣人不凝滯于物,而能與世推移?!秤衷疲骸脖娙私?濁,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;眾人皆醉,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釃?!炒伺c孔子和而不 同之言何異。使屈原能聽其說,安時處順,寘得喪于度外,安知不在圣賢之域! 而仕不得志,狷急褊躁,甘葬江魚之腹,知命者肯如是乎!故班固謂露才揚己, 忿懟沉江。劉協(xié)謂依彭咸之遺則者,狷狹之志也。揚雄謂遇不遇命也,何必沉身 哉!孟郊云:〔三黜有慍色,即非賢哲模。〕孫邰云:〔道廢固命也,何事葬江 魚?!辰再H之也。而張文潛獨以謂 楚國茫茫盡醉人,獨醒唯有一靈均。哺糟更使同流俗,漁父由來亦不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