荊公嘗有詩曰：〔功謝蕭規(guī)慚漢第，恩從隗始詫燕臺?！郴蛑^公曰：〔蕭何萬世 之功，則功字固有來處，若恩字未見有出也?！城G公答曰：〔韓集《斗雞聯(lián)句》 ，則孟郊云『受恩慚始隗』?！硠t知荊公詩用法之嚴(yán)如此。然〔一水護(hù)田將綠繞 ，兩山排闥送青來〕之句，乃以樊噲排闥事對護(hù)田，豈護(hù)田亦有所出邪？有好事 者為余言，一日，有人面稱公詩，謂〔自喜田園安五柳，但嫌尸祝擾庚?！?，以 為的對。公笑曰：〔伊但知柳對桑為的對，然庚亦是數(shù)，蓋以十日數(shù)之也?！秤?謂荊公未必有此意，使果如好事者之說，則作詩步驟亦太拘窘矣。錢起《送屈突 司馬詩》云：〔星飛龐統(tǒng)驥，箭發(fā)魯連書?！橙硕喾Q其工。余恨龐統(tǒng)驥出處無星 字，而魯連書有箭字也?！囤w給事中晚歸不遇詩》：〔忽看童子掃花處，始愧夕 郎題鳳來?！城熬洳挥檬拢缶溆枚?；皆非律也。
《錢起集》前八卷后五卷。鮑欽止謂昭宗時有中書舍人錢珝，亦起之諸孫，今起 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。余初未知其所據(jù)也。比見前集中有《同程七早入中書》一 篇云： 不意云霄能自致，空驚鴛鷺忽相隨。臘雪新晴柏子殿，春風(fēng)欲上萬年枝。 《和王員外雪晴早朝》云： 紫微晴雪帶恩光，繞仗偏隨鴛鷺行。長信月留寧避曉，宜春花滿不飛香。 二詩皆珝所作無疑，蓋起未嘗入中書也。集中又有 《登彭祖樓》一詩，而薛能集 亦載，則知所編甚駁也。
陳去非嘗為余言：唐人皆苦思作詩，所謂〔吟安一個字，撚斷數(shù)莖須〕，〔句向 夜深得，心從天外歸〕，〔吟成五字句，用破一生心〕，〔蟾蜍影里清吟苦，舴 艋舟中白發(fā)生〕之類是也。故造語皆工，得句皆奇，但韻格不高，故不能參少陵 之逸步。后之學(xué)詩者，儻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，此速肖之術(shù)也。余 嘗以此語似葉少蘊(yùn)，少蘊(yùn)云：李益詩云：〔開門風(fēng)動竹，疑是故人來〕，沈亞之 詩云：〔徘徊花上月，虛度可憐宵〕，皆佳句也。鄭谷掇取而用之，乃云：〔睡 輕可忍風(fēng)敲竹，飲散那堪月在花〕，真可與李沈作仆奴。由是論之，作詩者興致 先自高遠(yuǎn)，則去非之言可用；儻不然，便與鄭都官無異。
杜甫讀蘇渙詩，則曰：〔余發(fā)喜卻變，白間生黑絲?！掣哌m觀陳十六史碑，則曰 ：〔我來觀雅制，慷慨變毛發(fā)?！?/p>
方干詩，清潤小巧，蓋未升曹、劉之堂，或者取之太過，余未曉也。王贊嘗稱之 曰：〔鋟肌滌骨，冰瑩霞絢，嘉肴自將，不吮馀雋。麗不芬葩，苦不臞棘，當(dāng)其 得志，倏與神會?！硨O合嘗稱之曰： 〔其秀也，仙蕊于?；?；其鳴也，靈鼉于眾響?！秤^其所作《登靈隱峰詩》云： 〔山疊云霞際，川傾世界東?！场端陀魈怪姟吩疲?〔風(fēng)塵辭帝里，舟楫到家林?！炒苏鎯和Z也?！都挠鼬D》云： 〔寒蕪隨楚盡，落葉渡淮稀?！扯端陀魈怪碌凇酚衷疲?〔過楚寒方盡，浮淮月正沉。〕《贈路明府詩》云： 〔吟成五字句，用破一生心。〕而《贈喻鳧》又云： 〔才吟五字句，又白幾莖須?！场斗Q湖心寺中島》云： 〔雪折停猿樹，花藏浴鶴泉?！扯都脑缴先恕酚衷疲?〔窗接停猿樹，巖飛浴鶴泉。〕《于使君詩》云： 〔月中倚棹吟漁浦，花底垂鞭醉鳳城?！扯端臀樾悴旁姟酚衷疲?〔倚棹寒吟漁浦月，垂鞭醉入鳳城春?！硥m其語言，重復(fù)如此，有以見其窘也。 至于〔野渡波搖月，空城雨翳鐘〕，〔白猿垂樹窗邊月，紅鯉驚鉤竹外溪〕，〔 義行相識處，貧過少年時〕等句，誠無愧于孫、王所賞。
李長吉云：〔我生二十不得意，一生愁心，謝如梧蘭。〕至二十七而卒。陳無己 《除夜詩》云： 七十已強(qiáng)半，所馀能幾何。遙知暮夜促，更覺后生多。 至四十九而卒。語意不祥如此，豈神明者先授之耶？
連綿字不可挑轉(zhuǎn)用，詩人間有挑轉(zhuǎn)用者，非為平側(cè)所牽，則為韻所牽也。羅昭諫 以泬寥為寥泬，是為平側(cè)所牽，《秋風(fēng)生桂枝詩》所謂〔寥泬工夫大〕是也。又 以汍瀾為瀾汍，是為韻所牽，《哭孫員外詩》所謂〔故侯何在淚瀾汍〕是也。
老杜詠《螢火詩》云： 幸因腐草出，敢近太陽飛。未足臨書卷，時能點(diǎn)客衣。 似譏當(dāng)時閹人用事于人君之前，不能主張文儒，而乃如青蠅之點(diǎn)素也。說者乃謂 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，豈不誤哉。羅隱竊取其意，乃曰： 不思曾腐草，便擬倚孤光。若道通文翰，車公業(yè)肯長。 其視前作愧矣。
沈存中云：〔退之《城南聯(lián)句》云：『竹影金瑣碎。』金瑣碎者，日光也，恨句 中無日字爾?！秤嘀^不然，杜子美云：〔老身倦馬河堤永，踏盡黃榆綠槐影。〕 亦何必用日字？作詩正欲如此。
詩家有換骨法，謂用古人意而點(diǎn)化之，使加工也。李白詩云：〔白發(fā)三千丈，緣 愁似個長?！城G公點(diǎn)化之，則云：〔繰成白發(fā)三千丈?！硠⒂礤a云：〔遙望洞庭 湖翠水，白銀盤里一青螺?！成焦赛c(diǎn)化之，則云：〔可惜不當(dāng)湖水面，銀山堆里 看青山。〕孔稚圭《白苧歌》云：〔山虛鐘響徹。〕山谷點(diǎn)化之，則云：〔山空 響管弦?！潮R仝詩云：〔草石是親情?！成焦赛c(diǎn)化之，則云：〔小山作朋友，香 草當(dāng)姬妾?！硨W(xué)詩者不可不知此。
魯直謂陳后山學(xué)詩如學(xué)道，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?？陀袨橛嘌院笊皆?， 其要在于點(diǎn)化杜甫語爾。 杜云〔昨夜月同行〕，后山則云〔勤勤有月與同歸〕。 杜云〔林昏罷幽磬〕，后山則云〔林昏出幽磬〕。 杜云〔古人日已遠(yuǎn)〕，后山則云〔斯人日已遠(yuǎn)〕。 杜云〔中原鼓角悲〕，后山則云〔風(fēng)連鼓角悲〕。 杜云〔暗飛螢自照〕，后山則云〔飛螢元失照〕。 杜云〔秋覺追隨盡〕，后山則云〔林湖更覺追隨盡〕。 杜云〔文章千古事〕，后山則曰〔文章平日事〕。 杜云〔乾坤一腐儒〕，后山則曰〔乾坤著腐儒〕。 杜云〔孤城隱霧深〕，后山則曰〔寒城著霧深〕。 杜云〔寒花只暫香〕，后山則云〔寒花只自香〕。如此類甚多，豈非點(diǎn)化老杜之 語而成者？余謂不然。后山詩格律高古，真所謂〔碌碌盆盎中，見此古罍洗〕者 。用語相同，乃是讀少陵詩熟，不覺在其筆下，又何足以病公。
《五代史補(bǔ)》載羅隱《題牡丹》云：〔若教解語應(yīng)傾國，任是無情也動人?！巢?唐曰：〔此乃詠?zhàn)优献訝??！畴[曰：〔猶勝足下作鬼詩。〕乃誦唐《漢武要宴 王母詩》曰：〔樹底有天春寂寂，人間無路月茫茫?！池M非鬼詩?！赌鲜贰份d孝 武嘗問顏延之曰：〔謝莊《月賦》何如？〕答曰：〔莊始知『隔千里兮共明月』 ?！车壅偾f，以延之語語之。莊應(yīng)聲曰：〔延之作《秋胡詩》，始知『生為久離 別，沒為長不歸。』〕《典論》云：〔文人相輕，自古而然?！?/p>
高適《別鄭處士》云：〔興來無不愜，才大亦何傷?！场都拿衔逶姟吩疲骸睬餁?落窮巷，離憂兼暮蟬?！场端褪捠恕吩疲骸渤？喙湃诉h(yuǎn)，今見斯人古?！场额} 陸少府書齋》云：〔散帙至棲鳥，明燈留故人。〕皆佳句也。《上陳左相》云： 〔天地莊生馬，江湖范蠡舟。〕亦有含蓄。但莊子謂天地一指，萬物一馬，而以 天地為馬，誤矣。
晉張翰憶吳中莼菜鱸膾而歸，而高適屢作越上用。如《送崔功曹赴越》云：〔今 朝欲乘興，隨爾食鱸魚?！场端屠罹鸥霸健吩疲骸茬R水若所憶，莼羹子舊便。〕 人以為疑。余考《地理志》，漢吳縣隸今會稽郡，則以鱸魚作越上，亦無傷也。
山谷詩多用〔稻田衲〕，亦云〔田衣〕。王摩詰詩云：〔乞飯從香積，裁衣學(xué)水 田。〕又云：〔手巾花疊凈，香帔稻畦成。〕豈用是邪？
魯直謂東坡作詩，未知句法。而東坡題魯直詩云：〔每見魯直詩，未嘗不絕倒。 然此卷語妙甚，而殆非悠悠者可識。能絕倒者已是可人。〕又云：〔讀魯直詩， 如見魯仲連、李太白，不敢復(fù)論鄙事。雖若不適用，然不為無補(bǔ)。〕如此題識， 其許之乎，其譏之也？魯直酷愛陳無己詩，而東坡亦不深許。魯直為無己揚(yáng)譽(yù)無 所不至，而無己乃謂〔人言我語勝黃語〕何邪？
自古工詩者，未嘗無興也。睹物有感焉，則有興。今之作詩者，以興近乎訕也， 故不敢作，而詩之一義廢矣！老杜《萵苣詩》云： 兩旬不甲坼，空惜埋泥滓。野莧迷汝來，宗山生實于此。 皆興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。至高適《題張?zhí)幨坎藞@》則云： 耕地桑柘間，地肥菜常熟。為問葵藿資，何如廟堂肉。 則近乎訕矣。作詩者茍知興之與訕異，始可以言詩矣。
張籍，韓愈高弟也。愈嘗作《此日足可惜》贈之，八百馀言。又作《喜侯喜至》 之篇贈之，二百馀言；又有《贈張籍》一篇，二百言，皆不稱其能詩。獨(dú)有《調(diào) 張籍》一篇大尊李杜，而末章有〔顧語地上友，經(jīng)營無太忙〕之句?！恫≈匈洀?籍》一篇有〔半涂喜開鑿，派別失大江。吾欲盈其氣，不令見麾幢〕之句?！蹲?贈張徹》有〔張籍學(xué)古淡，軒昂避雞群〕之句。則知籍有意于慕大，而實無可取 者也。及取其集而讀之，如《送越客詩》云：〔春云剡溪口，殘月鏡湖西。〕《 逢故人詩》云：〔海上見花發(fā)，瘴中聞鳥飛。〕《送?？驮姟吩疲骸踩雵垣I(xiàn)寶 ，逢人多贈珠。〕〔紫掖發(fā)章句，青闈更詠歌?！橙绱酥?，皆駢句也。至于語 言拙惡，如：〔寺貧無施利，僧老足慈悲。〕〔收拾新琴譜，封題舊藥方?！场?多申請假牒，祗送賀官書?！炒擞瓤尚ΑＶ劣跇犯?，則稍超矣。姚秘監(jiān)嘗稱之曰 ：〔妙絕《江南曲》，凄涼《怨女詩》?！嘲滋祰L稱之曰：〔尤攻樂府詞，舉 代少其倫?！秤墒钦撝瑒t人士所稱者非以詩也。
應(yīng)制詩非他詩比，自是一家句法，大抵不出于典實富艷爾。夏英公《和上元觀燈 詩》云： 魚龍曼衍六街呈，金鎖通宵啟玉京。冉冉游塵生輦道，遲遲春箭入歌聲。 寶坊月皎龍燈淡，紫館風(fēng)微鶴燄平。宴罷南端天欲曉，回瞻河漢尚盈盈。 王岐公詩云： 雪消華月滿仙臺，萬燭當(dāng)樓寶扇開。雙鳳云中扶輦下，六鰲海上駕峰來。 鎬京春酒沾周燕，汾水秋風(fēng)陋漢材。一曲升平人共樂，君王又進(jìn)紫霞杯。 二公雖不同時，而二詩如出一人之手，蓋格律當(dāng)如是也。丁晉公《賞花釣魚詩》 云：〔鶯驚鳳輦穿花去，魚畏龍顏上釣遲。〕胡文恭云：〔春暖仙蓂初靃靡，日 斜芝蓋尚徘徊?！赤嵰惴蛟疲骸菜獯淅@九重殿，花氣醲薰萬壽杯?！辰缘鋵嵏?艷有馀。若作清臞平澹之語，終不近爾。
翰苑作春帖子，往往秀麗可喜。如蘇子容云： 璇宵一夕斗摽東，瀲滟晨曦照九重。和氣薰風(fēng)摩蓋壤，競消金甲事春農(nóng)。 鄧溫伯云： 晨曦瀲滟上簾櫳，金屋熙熙歌吹中。桃臉?biāo)浦獙m宴早，百花頭上放輕紅。 蔣潁叔云： 昧旦求衣向曉雞，蓬萊仗下日將西?；ㄌ砺┕娜曔h(yuǎn)，柳映春旗一色齊。 梁君貺詩云： 東方和氣斗回杓，龍角中星轉(zhuǎn)紫霄。圣主問安天未曉，求衣親護(hù)玉宸朝。 皆佳作 也。余觀鄭毅夫《新春詞》四首，其一云： 春色應(yīng)隨步輦還，珠旒玉幾照龍顏。紫云殿下朝元罷，便領(lǐng)東風(fēng)到世間。 其二云： 春風(fēng)細(xì)拂綠波長，初過層城度建章。草色未迎雕輦翠，柳梢先學(xué)赭衣黃。 其三云： 晴暉散入鳳凰樓，一行珠簾不下鉤。漢殿斗簪雙彩燕，并和春色上釵頭。 其四云： 小池春破玉玲瓏，聲觸簾鉤漸好風(fēng)。閑繞欄桿掐花樹，春痕已著半梢紅。 觀此四詩，與帖子格調(diào)何異？豈久于翰苑而筆端自然習(xí)熟邪？
咸平景德中，錢惟演、劉筠首變詩格，而楊文公與王鼎、王綽號〔江東三虎〕， 詩格與錢、劉亦絕相類，謂之〔西昆體〕。大率效李義山之為豐富藻麗，不作枯 瘠語，故楊文公在至道中得義山詩百馀篇，至于愛慕而不能釋手。公嘗論義山詩 ，以謂包蘊(yùn)密致，演繹平暢，味無窮而炙愈出，鎮(zhèn)彌堅而酌不竭，使學(xué)者少窺其 一斑，若滌腸而浣骨。是知文公之詩，有得于義山者為多矣。又嘗以錢惟演詩二 十七聯(lián)，如〔雪意未成云著地，秋聲不斷雁連天〕之類，劉筠詩四十八聯(lián)，如〔 溪箋未破冰生硯，壚酒新燒雪滿天〕之類，皆表而出之，紀(jì)之于《談苑》。且曰 二公之詩，學(xué)者爭慕，得其格者，蔚為佳詠。可謂知所宗矣。文公鉆仰義山于前 ，涵泳錢、劉于后，則其體制相同，無足怪者。小說載優(yōu)人有以義山為戲者，義 山服藍(lán)縷之衣而出?；騿栐唬骸蚕容呏潞卧?？〕曰：〔為館中諸學(xué)士挦扯去矣 。〕人以為笑。
顏延之謝靈運(yùn)各被旨擬《北士篇》，延之受詔即成，靈運(yùn)久而方就。梁元帝云： 〔詩多而能者沈約，少而能者謝朓，雖有遲速多寡之不同，不害其俱工也?！?/p>
米元章賦詩絕人，而人罕稱之者，以書名掩之也。如《不及陪東坡往金山作水陸 詩》云： 久陰障奪佳山川，長瀾四溢魚龍淵。眾看李郭渡浮玉，晴風(fēng)掃出清明天。 頗聞妙力開大施，足病不列諸方仙，想應(yīng)蒼壁有垂露，照水百怪愁寒煙。 《棲云閣》云： 云出救世旱，澤浹云尋歸。入石了不見，豐功已如遺。 龍騫薦復(fù)起，抱石明幽姿。云乎無定所，隱者何當(dāng)棲。 如此二詩，殆出翰墨畦徑之表，蓋自邁往淩云之氣流出，非尋規(guī)索矩者之可到也 。
余襄公靖嘗在契丹作胡語詩云：〔夜筵沒邏臣拜洗，兩朝厥荷情干勒。微臣雅魯 祝君統(tǒng)，圣壽鐵擺俱可忒。〕沒邏言后，盛拜洗言受賜，厥荷言通好，干勒言厚 重，鐵擺言嵩高也。沈存中《筆談》載刁約使契丹戲為詩云： 押燕移離畢，看房賀跋支。踐行三匹裂，密賜十貔貍。 移離畢，如中國執(zhí)政官；賀跋支，執(zhí)衣防閤人；匹裂，小木罌；貔貍，形如鼠而 大，狄人以為珍饌。二詩可作對，故表而出之。
詩之有思，卒然遇之而莫遏，有物敗之則失之矣。故昔人言覃思、垂思、抒思之 類，皆欲其思之來，而所謂亂思、蕩思者，言敗之者易也。李棨詩思在灞橋風(fēng)雪 中驢子上，唐求詩所游歷不出二百里，則所謂思者，豈尋常咫尺之間所能發(fā)哉！ 前輩論詩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，而志意所如，往往出乎埃隘之外。茍能如是， 于詩亦庶幾矣。小說載謝無逸問潘大臨云：〔近日曾作詩否？〕潘云：〔秋來日 日是詩思。昨日捉筆得『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』之句，忽催租人至，令人意敗，輒以 此一句奉寄?！骋嗫梢娝茧y而敗易也。
韓退之《調(diào)張籍詩》曰：〔刺手拔鯨牙，舉瓢酌天漿。〕魏道輔謂高至酌天漿， 幽至于拔鯨牙，其用思深遠(yuǎn)如此。彼獨(dú)未讀《送無本詩》爾。其曰： 我嘗示之難，勇往無不敢。蛟龍弄牙角，造次欲手?jǐn)垺?眾鬼囚大幽，下覷襲元窞。 言手?jǐn)堯札堉?，下覷眾鬼之窞，皆難事，而無本勇往無不敢，蓋作文以氣為主 也。則《調(diào)張籍》之句，無乃亦是意乎？
孟郊詩云：〔食薺腸亦苦，強(qiáng)歌聲無歡。出門即有礙，誰謂天地寬。〕許渾詩云 ：〔萬里碧波魚戀釣，九重青漢鶴愁籠?！辰允歉F蹙之語。白樂天詩云：〔無事 日月長，不羈天地闊?！撑c二子殆宵壤矣?！肚嘞潆s記》載李泰伯一絕云： 人言落日是天涯，望極天涯不見家。已恨碧山相掩映，碧山還被暮云遮。 識者曰，此詩意有重重障礙，李君其不偶乎！后果如其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