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牧、張祜皆有《春申君》絕句。杜云： 烈士思酬國士恩，春申誰與快冤魂。三千賓客總珠履，欲使何人殺李園？ 張?jiān)疲?薄俗何心議感恩，諂容卑跡賴君門。春申還道三千客，寂寞無人殺李園！ 二詩語意太相犯。嗚呼！朱英之言盡 矣，而春申不能必用；李園之計(jì)巧矣，而春申不能預(yù)防；春申之客眾矣，而無 一人為春申殺李園者，所以起二子之論也。余亦嘗有二絕云： 朱英意在強(qiáng)黃歇，黃歇如何弱李園。一旦棘門奇禍作，自詒伊戚向誰論！ 又 先秦豈謂嬴為呂，東晉那知馬作牛。不悟春申亦如許，敢恁宮掖妻邪謀。

孔子謂：〔寧武子，邦有道則智，邦無道則愚。其智可及也，其愚不可及也?！?所謂及者，繼也，非企及之及。謂寧武之愚，而后人不可繼爾。居亂世而愚，則 天下涂炭將孰拯？屈原事楚懷王，不得志則悲吟澤畔，卒從彭咸之居。究其初心 ，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，而至于是乎？賈生謫長沙傅，渡湘水為賦以吊之，所遭 之時(shí)，雖與原不同，蓋亦原之志也。白樂天《詠史詩》，乃謂 士生一代間，誰不有浮沉。良時(shí)真可惜，亂世何足欽。 乃知汨羅恨，未抵長沙深。 信如樂天言，則是以亂世為不足拯也而可乎？議者謂誼所欲為，文帝不能用者， 以絳、灌、東陽之屬讒之爾，故誼之賦有云： 鏌邪為鈍，鉛刀為铦，斡棄周鼎，寶康瓠兮。 觀此是有憾于絳、灌、東陽者。雖然，勃也，嬰也，敬也，皆素有長者之譽(yù)，必 不肯害賢而利己?！冻h春秋》別有絳、灌，豈其是邪？

李太白至邯鄲，《登城樓詩》云：〔提攜褲中兒，杵臼及程嬰?？展芦I(xiàn)白刃，必 死耀丹誠?！呈怯腥∮诙由踔亍Ｑ澲袃?，謂趙武也。然司馬遷作趙晉二世家， 自相矛盾，左氏所書，又復(fù)不同，將何以取信于后世耶？《晉世家》之說曰：景 公十七年，誅趙同、趙括，令庶子武為后?！囤w世家》之說曰：景公三年，屠岸 賈攻殺趙朔、趙括等，朔之友人程嬰匿趙武于山中。至十五年，景公有疾，立趙 武。左氏之說曰：魯成公八年六月，晉討趙同趙括。武從姬氏畜于公宮。以其田 與祁奚。韓厥言于晉侯曰：〔成季之勛，宣孟之忠，而無后，為善者懼矣。〕乃 立武，而歸其田。按成公八年，即晉景公十七年也。或云匿于山中，或云畜武于 宮中，或云十五年而后立武，或云未逾月而立武，皆未知所據(jù)也。

陽城德行道義，為士林之所敬服。德宗以銀印赤紱，起于隱所，驟拜諫官，可謂 賢且遇矣。故學(xué)生聞道州之貶，投業(yè)而叫閽，賢士愴驛名之同，摛詞而頌德，可 以知其賢不誣也。然韓退之《諫臣論》乃極口貶之，何哉？其言曰：〔今陽子實(shí) 一匹夫，在諫位不為不久，而未嘗一言及于政。視政之得失，若越人視秦人之肥 瘠。問其官，則曰諫議也。問其政，則曰我不知也。有道之士固如是乎！〕考之 本傳，以謂他諫官論事苛細(xì)，帝厭苦。城浸聞得失且熟，猶未肯言?？蛯抑G之， 第醉以酒而不答，蓋其意有所待也。至德宗逐陸贄，欲相裴延齡，而城伏蒲之疏 始上。廷爭懇至，累日不解。故元微之詩云： 貞元?dú)q云暮，朝有曲如鉤。飛章八九上，皆若珠暗投。 且曰事不止，臣諫誓不休。 而白樂天亦云： 陽城為諫議，以正事其君。其手如屈軼，舉必指佞臣。 卒使不仁者，不得秉國鈞。 柳子厚亦云：〔抗志厲義，直道是陳?！成w退之《諫臣論》乃在止裴延齡為相之 前，而三子頌美之言乃在陽城極諫之后爾。

唐明皇以英銳身致極治，以荒淫身致極亂，自古人君成敗之速，未有如明皇者。 鄭毅夫詩云： 四海不搖草，九重藏禍根。十年傲堯舜，一笑破乾坤。 蓋是意也。開元之盛，能致兵寢刑措之治者，實(shí)姚、宋輔政之功，明皇可以無疑 矣。不三四年，遽使去位。及李林甫用事，則盤旋糾固至十八九年，敗國蠹賢， 無所不至，猶以為未足也。晚年顧力士曰：〔海內(nèi)無事，朕將吐納導(dǎo)引，以天下 事付林甫?！程煜掳驳枚粊y乎！

宋之問方其諂事太平公主也，則為賦以美之曰：〔孕靈娥之秀彩，輝婺女之淳精 ?！臣鞍矘饭鳈?quán)盛，復(fù)往諧結(jié)，至宴飲其園亭，為詩以美之曰： 賓至星槎落，仙來月宇空。玳梁翻賀燕，金埒倚晴虹。 奸傾既露，惎間遂生，而太平不樂矣。匿張仲之之家，而告其私，規(guī)以贖罪。之 問亦含齒戴發(fā)者，所為何至如是乎！

張均、張●兄弟承襲父寵，致位嚴(yán)近，皆自負(fù)文才，覬覦端揆。明皇欲相均而抑 于李林甫，欲相●而奪于楊國忠，自此各懷觖望。安祿山盜國，●相祿山，而均 亦受偽命。肅宗反正，兄弟各論死。非房琯力救，豈能免乎？老杜贈均詩云： 通籍踰青瑣，亨衢照紫泥。靈虬傳夕箭，歸馬散霜蹄。 言均為中書舍人刑部尚書時(shí)也。贈●詩云： 翰林逼華蓋，鯨力破滄溟。天上張公子，宮中漢客星。 言●尚寧親公主禁中置宅時(shí)也。二人恩寵烜赫如是，則報(bào)國當(dāng)如何，而乃斁亂天 理，下比逆賊，反噬其主，夫豈人類也哉！

晉盧諶先為劉琨從事中郎將，段匹磾領(lǐng)幽州，求諶為別駕。故琨《答諶詩》云： 〔情滿伊何，蘭桂移植，茂彼春林，瘁此秋棘。〕言諶棄己而就匹●也。厥后琨 命箕澹攻石勒，一軍皆沒。由是窮蹙不能自守，乃率眾赴匹磾。繼為匹磾所拘， 知其必死矣。豈無望于諶哉！觀《再增諶》云：〔朱實(shí)隕勁風(fēng)，繁英落素秋。何 意百煉剛，化為繞指柔?！称湓娡幸?，欲以激諶而救其急，而諶殊不顧也。琨既 被害，諶始上表以雪其冤，終亦何所補(bǔ)耶！

五王之誅二張也，張柬之啟其謀，桓彥范任其事，敬暉、崔元煒袁恕己各效其 力，坐使天后還政，中宗即祚，所謂〔取日虞淵，洗光咸池，潛授五龍，夾之以 飛〕者，誠為社稷之奇勛。然尚有可恨者焉，薛季昶勸除武三思，而彥范乃謂如 幾上肉，留為天子藉手，彥范輩豈不知中宗非剛斷之主乎？彼之意，以謂三思方 蒸亂韋氏，而中宗孱懦，一聽其所為，茍誅三思，必不利于己，故不肯誅耳。不 旋踵而自罹殺身之禍，實(shí)自取之也。張文潛云：〔系狗不系首，反噬理必然。智 勇忽迷方，脫匣授龍泉。區(qū)區(qū)薛季昶，先事僅能言。留禍啟臨淄，敗謀豈非天！ 〕

漢成帝時(shí)，張禹用事，朱云對上曰：〔臣愿賜尚方斬馬劍，斷佞臣一人，以厲其 馀?！成蠁栒l也，對曰：〔安昌侯張禹。〕上大怒曰：〔居下訕上，罪死不赦。 〕御史將云下，云攀殿檻折，曰：〔臣愿從龍逄、比干游于地下。〕如云者可謂 忠直有馀矣！后世思其人而不可得，則作為韻語，以聲其美。肅宗時(shí)，元載用事 ，故杜子美詩云：〔千載少似朱云人，至今折檻空嶙峋。〕武后時(shí)，傅游藝用事 ，故盧照鄰詩云： 昔有平陵男，姓朱名阿游。愿得斬馬劍，先斷佞臣頭。 言當(dāng)時(shí)立朝之士，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惡而告于上也。若二人者，奸諛百倍張禹矣 ，腥臊之血，豈足以污尚方之劍乎！宋景文云： 朱游英氣凜生風(fēng)，濱死危言悟帝聰。殿檻不修旌直諫，安昌依舊漢三公。 信乎去佞如拔山也。

漢史載韓信教陳豨反，有挈手步庭之議。且曰：〔吾為公從中起。〕漢十年，豨 果反。高祖自將兵出。張文潛曰：〔方是時(shí)，蕭相國居中，而信欲以烏合不教之 兵，從中起以圖帝業(yè)，雖使甚愚，必知無成，信豈肯出此哉！〕故其詩曰：〔何 待陳侯乃中起，不思蕭相在咸陽。〕又一詩云：〔平生蕭相真知己，何事還同女 子謀！〕則又責(zé)蕭相不為信辨其枉也。余觀班史，呂后與蕭相國謀，詐令人從帝 所來，稱豨已破，群臣皆賀，相國紿信曰：〔雖病強(qiáng)入賀?！承湃耄瑓魏笫刮涫?縛信斬之。則斬信者，相國計(jì)也?？v使其枉，相國其肯為辨之哉！信死則劉氏安 ，不死則劉氏危，相國豈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誤社稷大計(jì)乎！文潛后有一絕云： 登壇一日冠群雄，鐘室倉皇念蒯通。能用能誅誰計(jì)策，嗟君終自愧蕭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