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滄浪詩話·卷五 考證 嚴(yán)羽

少陵與太白獨厚于諸公,詩中凡言太白十四處,至謂“世人皆欲殺,吾意獨憐才”;“醉眠秋共被,攜手日同行”;“三夜頻夢君,情親見君意”:其情好可想,《遁齋閑覽》謂二人名既相逼,不能無相忌,是以庸俗之見,而度賢哲之心也。予故不得不辨。

《古詩十九首》,非止一人之詩也?!缎行兄匦行小?,樂府以為枚乘之作,則其他可知矣。

《古詩十九首》,《行行重行行》,《玉臺》作兩首,自“越鳥巢南枝”以下,為一首,當(dāng)以《選》為正。

《文選》長歌行,只有一首《青青園中葵》者。郭茂倩《樂府》有兩篇,次一首乃《仙人騎白鹿》者。《仙人騎白鹿》之篇,予疑此詞“岧岧山上亭”以下,其義不同,當(dāng)又別是一首,郭茂倩不能辨也。

《文選》《飲馬長城窟》古詞,無人名,《玉臺》以為蔡邕作。

古詞之不可讀者,莫如《巾舞歌》,文義漫不可解,又古《將進酒》《芳樹》《石留》《豫章行》等篇,皆使人讀之茫然。又《朱鷺》《稚子班》《艾如張》《思悲翁》《上之回》等,只二三句可解。豈非歲久文字舛訛而然耶?

《木蘭歌》“促織何唧唧”,《文苑英華》作“唧唧何切切”,又作“歷歷”;《樂府》作“唧唧復(fù)唧唧”,又作“促織何唧唧”。當(dāng)從《樂府》也。

“愿馳千里足”,郭茂倩《樂府》作“愿借明駝千里足”,《酉陽雜俎》作“愿馳千里明駝足”?!稘O隱》不考,妄為之辨。

《木蘭歌》最古,然“朔氣傳金柝,寒光照鐵衣”之類,已似太白,必非漢魏人詩也。

《木蘭歌》,《文苑英華》直作韋元甫名字,郭茂倩《樂府》有兩篇,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。

十一

班婕妤《怨歌行》,文選直作班姬之名,《樂府》以為顏延年作。

十二

孔明《梁父吟》:“步出齊東門,遙望蕩陰里?!薄稑犯忸}》作“遙望陰陽里”。青州有陰陽里。“田疆古冶子”,《解題》作“田疆固野子”。

十三

南北朝人,惟張正見詩最多,而最無足省發(fā),所謂“雖多亦奚以為”。

十四

《西清詩話》載:晁文元家所藏陶詩,有《問來使》一篇,云:“爾從山中來,早晚發(fā)天目。我屋南山下,今生幾叢菊。薔薇葉已抽,秋蘭氣當(dāng)馥。歸去來山中,山中酒應(yīng)熟。”予謂此篇誠佳,然其體制氣象,與淵明不類,得非太白逸詩,后人謾取以入陶集爾。

十五

《文苑英華》有太白《代寄翁參樞先輩》七言律一首,乃晚唐之下者。又有五言律三首:其一,《送客歸吳》;其二,《送友生游峽中》;其三,《送袁明甫任長江》,集本皆無之。其家數(shù)在大歷、貞元間,亦非太白之作。又有五言《雨后望月》一首,《對雨》一首,《望夫石》一首,《冬月歸舊山》一首,皆晚唐之語。又有“秦樓出佳麗”四句,亦不類太白,皆是后人假名也。

十六

《文苑英華》有送《史司馬赴崔相公幕》一首云:“崢嶸丞相府,清切鳳凰池。羨爾瑤臺鶴,高樓瓊樹枝。歸飛晴日好,吟弄惠風(fēng)吹。正有乘軒樂,初當(dāng)學(xué)舞時。珍禽在羅綱,微命若游絲。愿托周周羽,相銜漢水湄?!贝嘶蛱字菰娨病2蝗?,亦是盛唐人之作。

十七

《太白集》中《少年行》,只有數(shù)句類太白,其他皆淺近浮俗,決非太白所作,必誤入也。

十八

“酒渴愛江清”一詩,《文苑英華》作“暢當(dāng)”,而黃伯思注《杜集》,編作少陵詩,非也。

十九

“迎旦東風(fēng)騎蹇驢”絕句,決非盛唐人氣象,只似白樂天言語。今世俗圖畫以為少陵詩,漁隱亦辨其非矣;而黃伯思編入《杜集》,非也。

二十

少陵有《避地》逸詩一首云:“避地歲時晚,竄身筋骨勞。詩書遂墻壁,奴仆且旌旄。行在僅聞信,此生隨所遭。神堯舊天下,會見出腥臊。”題下公自注云:“至德三載丁酉作”,此則真少陵語也。今書市集本,并不見有。

二一

舊蜀本杜詩,并無注釋,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,其間略有公自注而已。今豫章庫本,以為翻鎮(zhèn)江蜀本,雖分雜注,又分古律,其編年亦且不同。近寶慶間,南海漕臺開杜集,亦以為蜀本,雖刪去假坡之注,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,而趙注比他本最詳,皆非舊蜀本也。

二二

《杜集》注中“坡曰”者,皆是托名假偽,漁隱雖嘗辨之,而人尚疑者,蓋無至當(dāng)之說,以指其偽也。今舉一端,將不辨而自明矣。如“楚岫八峰翠”,注云:“景差《蘭亭春望》:‘千峰楚岫碧,萬木郢城陰?!椅逖允加诶盍?、蘇武,或云枚乘。漢以前五言古詩尚未有之,寧有戰(zhàn)國時已有五言律句耶?觀此可以一笑而悟矣。雖然,亦幸而有此漏逗也。

二三

杜注中“師曰”者,亦“坡曰”之類,但其間半偽半真,尤為殽亂惑人。此深可嘆,然具眼者自默識之耳。

二四

崔灝《渭城少年行》,《百家選》作兩首,自“秦川”已下別為一首。郭茂倩《樂府》止作一首,《文苑英華》亦止作一首,當(dāng)從《樂府》、《英華》為是矣。

二五

玉川子“天下薄夫苦耽酒”之詩,荊公《百家詩選》止作一篇,本集自“天上白日悠悠懸”以下,別為一首,嘗從荊公為是。

二十六

太白詩:“斗酒渭城邊,壚頭耐醉眠?!蹦酸瘏⒅?,誤入。

二七

太白《塞上曲》“騮馬新跨紫玉鞍”者,乃王昌齡之詩,亦誤入。昌齡本有二篇,前篇乃“秦時明月漢時關(guān)”也。

二八

孟浩然有《贈孟郊》一首。按東野乃貞元、元和間人,而浩然終于開元二十八年,時代懸遠,其詩亦不似浩然,必誤入。

二九

杜詩:“五云高太甲,六月曠搏扶?!碧字x殆不可曉,得非高太乙耶?乙與甲蓋亦相近,以星對風(fēng),亦從其類也。至于“杳杳東山攜漢妓”,亦無義理,疑是“攜妓去”。蓋子美每于絕句,喜對偶耳。臆度如此,更俟宏識。

三十

王荊公《百家詩選》,蓋本于唐人《英靈》、《間氣集》。其初,明皇、德宗、薛稷、劉希夷、韋述之詩,無少增損,次序亦同。,孟浩然止增其數(shù)。儲光羲后,方是荊公自去取。前卷讀之盡佳,非其選擇之精,蓋盛唐人詩無不可觀者。至于大歷已后,其去取深不滿人意。況唐人如沈、宋、王、楊、盧、駱、陳拾遺、張燕公,張曲江、賈至、王維、獨古及、韋應(yīng)物、孫逖、祖詠、劉慎虛、綦毋潛、劉長卿、李長吉諸公,皆大名家,——李、杜、韓、柳以家有其集,故不載,——而此集無之。荊公當(dāng)時所選,當(dāng)據(jù)宋次道之所有耳。其序乃言“觀唐詩者觀此足矣”,豈不誣哉!今人但以荊公所選,斂衽而莫敢議,可嘆也。

三一

荊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,而不可讀者。如曹唐二首,其一首云:“少年風(fēng)流好丈夫,大家望拜漢金吾。閑眠曉日聽啼鴂,笑倚春風(fēng)仗轆轤。深院吹笙從漢婢,靜街調(diào)馬任夷奴。牡丹花下鉤簾畔,獨倚紅肌捋虎須。”此不足以書屏障,可以與閭巷小人文背之詞。又《買劍》一首云:“青天露拔云霓泣,黑地潛驚鬼魅愁?!钡膳c師巫念誦耳。

三十二

予嘗見《方子通墓志》:“唐詩有八百家,子通所藏有五百家?!苯駝t世不見有,惜哉!

三三

柳子厚“漁翁夜傍西巖宿”之詩,東坡刪去后二句,使子厚復(fù)生,亦必心服。謝朓“洞庭張樂地,瀟湘帝子游。云去蒼梧野,水還江漢流。停驂我悵望,輟棹子夷猶。廣平聽方籍,茂陵將見求。心事俱已矣,江上徒離憂。”子謂“廣平聽方籍,茂陵將見求”一聯(lián)刪去,只用八句,方為渾然,不知識者以為何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