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上論單句、對句、領(lǐng)句、疊句,皆詞之體式,以下更就作意方面,以論詞人常用之幾種句法。
設(shè)想句,是設(shè)想如此,而不得如牝,故頗有一種凄涼怨慕之感存乎其中。如東坡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云:“我欲乘風(fēng)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”上句我欲如此,下句又恐,即不得如此也。類此之句法,并舉數(shù)例如下:
擬把疏狂圖一醉,對酒當(dāng)歌,強(qiáng)樂還無味。(柳永《蝶戀花》)
欲買桂花同載酒,終不似、少年游。(劉過《唐多令》)
夢魂欲渡蒼茫去,怕夢輕、還被愁遮。(周密《高 陽臺》)
待把宮眉橫云樣,描上生綃畫幅。怕不是、新來妝束。(蔣捷《賀新郎》)
欲共柳花低訴,怕柳花輕薄,不解傷春。(黃孝邁《湘春夜月》)
李易安《武陵春》下闋云:“聞?wù)f雙溪春尚好,也擬泛輕舟。 只恐雙溪舴艋舟。載不動、許多愁”,亦用此法,倍見宛轉(zhuǎn)情深。此類句法,常有“擬”、“欲”、“待”等字與“只恐”、 “只怕”等字關(guān)合。
此類句法,常用“更”字、“又”字、“尤”字,以示層層深入之意。其在寫景方面:如范希文《漁家傲》之 “山映斜陽天接水。芳草無情,更在斜陽外”,歐陽永叔《踏莎行》之“平蕪盡處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,王碧山《長亭怨慢》之“水遠(yuǎn)。怎知流水外,卻是亂山尤遠(yuǎn)”,皆描摹如畫,含思綿邈已極。至抒情方面:如薛昭蘊(yùn)《謁金門》之“早是相思腸欲斷。忍教頻夢見”,杜安世《卜算子》之“才欲歌時(shí)淚已流,恨應(yīng)更、多于淚”,田為《江神子慢》之“此恨對語猶難,那堪更寄書說”,皆深揭內(nèi)心,凄苦異常。又如:
嘆西園、已是花深無地,東風(fēng)何事又惡。(周邦彥 《瑞鶴仙》)
落花已作風(fēng)前舞。又送黃昏雨。(葉夢得《虞美人》)
已是黃昏獨(dú)自愁,更著風(fēng)和雨。(陸游《卜算子》)
庾郎先自吟愁賦。凄凄更聞私語。(姜夔《齊天樂》)
皆雙層浮起,不嫌單薄。此外如張子野《青門引》下闋云: “樓頭畫角風(fēng)吹醒。入夜重門靜。那堪更被明月,隔墻送過秋千影?!笔佳月劼暥^言見影更悲,亦用層深之法。王碧山《醉蓬萊》云“一室秋燈,一庭秋雨,更一聲秋雁”,無名氏《青玉案》云“花無人戴,酒無人勸。醉也無人管”,皆用層深句法,寫足當(dāng)前環(huán)境,加重悲哀成分,故讀之令人倍增感慨。
撇去一層,另轉(zhuǎn)一層,此詞中翻轉(zhuǎn)之法也。如東坡《水龍吟》云“不恨此花飛盡,恨西園落紅難綴”,兩句用在換頭,倍顯悵惘之深。其后夢窗《高陽臺》兩效之,皆極其妙。其一云“南樓不恨吹橫笛,恨曉風(fēng)千里關(guān)山”, 其二云“傷春不在高樓上,在燈前欹枕,雨外熏爐”,于境中見情,沉厚異常。程垓《水龍吟》亦有句云“不怕逢花瘦,只愁怕、老來風(fēng)味”,語意亦佳。稼軒則更有豪放之語,如 其《賀新郎》云“不恨古人吾不見,恨古人不見吾狂耳”, 亦用此法抒憤,豪氣凌云,一時(shí)無兩。
上句呼,下句應(yīng),最為靈動。興化劉融齋謂方回詞“試問閑愁都幾許。一川煙草,滿城風(fēng)絮。梅子黃時(shí)雨”,好處全在“試問”句呼起。予謂李易安詞“莫道不消魂,簾卷西風(fēng),人比黃花瘦”,好處亦在“莫道”句呼起也。此類呼應(yīng)句,前人甚多,復(fù)舉數(shù)例以觀:
何處是歸程。長亭更短亭。(李白《菩薩蠻》)
問君能有幾多愁。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(李后主《虞美人》)
為問家何在,夜來風(fēng)雨,葬楚宮傾國。(周邦彥《六丑》)
白石用此法尤妙。其《點(diǎn)絳唇》一闋,通首只寫眼前景物,而結(jié)尾云“今何許。憑闌懷古。殘柳參差舞”,感時(shí)傷事,只用“今何許”三字一呼,其下僅用“殘柳”五字詠嘆應(yīng)之,其味無窮。又其《慶宮春》云“如今安在,惟有闌干,伴人一簍”,亦用此法。只用“如今安在”四字提呼,則吊古傷今之意俱明矣。
此種句法,多用“縱”字,意謂縱然如此,亦無可奈何,何況不如此也。透過一層立說,亦甚表心中哀傷之極也。此較層深句更加曲折。清真《夜飛鵲》云:“華驄會意,縱揚(yáng)鞭亦自行遲。”夫不揚(yáng)鞭,固已行遲,即使揚(yáng)鞭,仍是行遲,此所謂透過句法,更形容馬意之苦。夫馬意之苦猶若此,則人意之苦更甚矣。清真用重筆,往往如此。又其《解連環(huán)》云“縱妙手能解連環(huán),似風(fēng)散雨收,霧輕云薄”, 亦深厚之至。類此之句法,宋人尚多。如云:
夢魂縱有也成虛。那堪和夢無。(秦觀《阮郎歸》)
便做春江都是淚,流不盡,許多愁。(秦觀《江城子》)
便縱有千種風(fēng)情,待與何人說。(柳永《雨霖鈐》)
千金縱買相如賦。脈脈此情誰訴。(辛棄疾《摸魚兒》)
縱豆蔻詞工,青樓夢好,難賦深情。(姜夔《揚(yáng)州慢》)
縱玉勒,輕飛迅羽。凄涼誰吊荒臺古。(吳文英《霜葉飛》)
縱收香藏鏡,他年重到,人面桃花在否。(袁去華《瑞鶴仙》)
如今處處生芳草,縱憑高、不見天涯。(王沂孫《高陽臺》)
所寫皆沉痛無匹。總以心中有無限委曲,故有此沉痛之呼聲。吾人如能善用此法,亦能生色不少也。
以物擬人,使無情之物,化做有情之人,此修辭法也。用此法入詞,饒有韻味。如鹿太保《臨江仙》下闋云:“煙月不知人事改,夜闌還照深宮。藕花相向野塘中。 暗傷亡國,清露泣香紅?!斌w會藕花情態(tài),入細(xì)入微。末句尤凝重,真不啻字字血淚也。又如清真《六丑》“長條故惹行客。似牽衣待話,別情無極”,寫薔薇之長條,亦細(xì)切生動。南宋白石用此法,佳勝尤多。如《揚(yáng)州慢》“自胡馬窺 江去后,廢池喬木,猶厭言兵”,將廢池喬木之感覺都寫出來,則人之感時(shí)傷亂,更可知矣。又如《念奴嬌》云“高柳垂陰,老魚吹浪,留我花間住”,寫魚柳留人,何等親切。 至其《點(diǎn)絳唇》云“數(shù)峰清苦。商略黃昏雨”,體會深山幽靜之境,亦極微妙。“清苦”二字,寫山容欲活。蓋山中沉陰不開,萬籟俱寂,故覺群峰都似呈清苦之色也?!吧搪浴倍忠嗌鷦?。蓋當(dāng)山雨欲來未來之際,諦視峰與峰間之狀態(tài),似商略如何降雨也。他如范石湖《霜天曉角》云“惟有兩行低雁,知人倚、畫樓月”,李易安《鳳凰臺上憶吹簫》云“惟有樓前流水,應(yīng)念我終日凝眸”,韓元吉《好事近》云“惟有御溝聲斷,似知人嗚咽”,皆將外物寫得如知己也。小山云“絳蠟等閑陪淚”,清真云“敗壁秋蟲嘆”,一 “陪”字,一 “嘆”字,亦能將外物寫得一往情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