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詩多用民間方言，舉“能”“殘”二字為例：

今浙江方言：“能”字讀陰平聲，作“如此”、“這樣”解，如“能好”“能大”，或即后來的“恁”字。杜詩中也常見；如“稻米炊能白”，“群小謗能深”，“衣馬不復(fù)能輕肥”，“多才依舊能潦倒”，就是說這樣白，這樣深，這樣輕肥，這樣潦倒。若作“能夠”解，便說不通。他本改“改席臺(tái)能迥”句的“能”字作“為”字，就由于不了解這個(gè)“能”字的意思。

唐人變文《持世菩薩》卷有云：

朱唇旖旎，能紅能赤；雪齒齊平，能白能凈。

四個(gè)“能”字也作“這樣”解。唐詩中如韓愈“杏花兩株能白紅”，皮日休“檜身渾個(gè)矮；石面得能?”，白居易“食糪不易食梅難，檗能苦兮梅能酸”，宋詞中如吳文英“春夢(mèng)人間須斷，但怪得當(dāng)年夢(mèng)緣能短”，李之儀“舞柳經(jīng)春只瘦；游絲到地能長(zhǎng)”，文天祥“乾坤能大”等等，不勝屈指；元曲里也許更多，可知它是民間習(xí)用語。近人張相撰《詩詞曲語辭匯釋》，引杜“多才依舊能潦倒”，白居易“檗能苦兮梅能酸”，李之儀“游絲到地能長(zhǎng)”諸句，說這幾個(gè)“能”字都是“只”字的意思；我以為作“這樣”解較妥。惟杜詩《義鶻行》的“折尾能一掉，飽腸皆已穿”句的“能”字，則確當(dāng)作“只”解。

用“殘”字者，如：

二十二家同入蜀，唯殘一人出駱谷?！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三絕句》

只殘鄴城不日得，獨(dú)任朔方無限功——《洗兵馬》

至今殘破膽，應(yīng)有未招魂?！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…自金光門出道歸鳳翔…》

猶殘數(shù)行淚，忍對(duì)百花叢?！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登牛頭山亭子》

千里猶殘舊冰雪，百壺且試開懷抱?！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蘇端薛復(fù)筵簡(jiǎn)薛華醉歌》

聞?wù)f真龍種，仍殘舊骕骦?！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秦州雜詩》之五

未有開籠日，猶殘舊宿枝?！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鸚鵡》

南海殘銅柱，東風(fēng)避月支?！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偶題》

以上諸“殘”字若作“凋傷”、“破敝”說，皆不可通。趙次公注解《秦州雜詩》云：“殘者馀也，唐人語以馀為殘。”又解《偶題》“銅柱”句云：“殘者，常馀此物耳?！鄙跏?。

他如《宿花石戍》云：“山東殘逆氣，吳楚守王度”，《暫往白帝復(fù)還東屯》云：“復(fù)作歸田去，仍殘獲稻功?！边B前后文玩之，二“殘”字亦應(yīng)訓(xùn)“馀”。惟《贈(zèng)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》：“錦里殘丹灶，花溪得釣綸”，《老病》：“藥殘他日裹，花發(fā)去年叢”，則“馀”“凋”兩義皆通。

趙注說以“殘”為“馀”是“唐人語”，卻未盡然。案庾信《舞媚娘》歌：

少年惟有歡樂，飲酒那得留殘！

“留殘”即是留馀（黃庭堅(jiān)《西江月》詞：“杯行到手莫留殘”，用此），是六朝已如此。

又案敦煌變文《燕子賦》有云：

若實(shí)奪燕子宅舍，即愿一代貧寒，朝逢鷹奪，暮逢鴟算，行即著網(wǎng)，坐即被彈，經(jīng)營(yíng)不進(jìn)，居處不安。日埋一口，渾家不殘。

“渾家不殘”，是說全家不留馀一人也。《降魔變文》：

舍利弗道力不思議，神通變現(xiàn)甚希奇。辭佛故來降外道，次第總遣大風(fēng)吹，神王叫聲如電吼，長(zhǎng)蛇擿樹不殘枝。

“不殘枝”是說不留馀枝也。《舜子變》：

不得使我銀錢；若用我銀錢者，出來報(bào)官，渾家不殘性命！

“渾家不殘性命”是說全家不馀留性命也。（以上蔣禮鴻君告我，見其所著《敦煌變文字義通釋》。）據(jù)此，可見以“馀”為“殘”，實(shí)是民間方言。

白居易去杭州詩有云：“渭北莊猶在，錢塘俸尚殘。如能便歸去，亦不至饑寒?！薄百荷袣垺敝^俸尚有馀也，“三年請(qǐng)俸祿，頗有馀衣食”句可證。

又案曾慥《類說》卷四十七引《遁齋閑覽·朱虎殘》條有云：

武康民朱泰，事母甚孝，為虎所搏而去，泰大呼云：“虎暴殺我，母將無所依。”虎遽舍之。泰后安健如故，鄉(xiāng)里號(hào)“朱虎殘”

“虎殘”猶云“虎口馀生”。此又可見以“馀”為“殘”不但六朝唐代，宋時(shí)民間方言還是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