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蕙風詞話詮評(不歸按:人文本《惠風詞話》無此評,乃唐圭璋作。)
臨桂況舍人夔笙,最善于論詞。雖其所作之詞,亦不能盡符其論詞之旨,要其所論,類多名言。茲擇其《蕙風詞話》中之有關(guān)作詞旨要者,加以擴充闡明。其所說未愜吾意者,亦加以辨正。
作詞有三要:曰重、拙、大。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。又曰:重者,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。又引半塘云:「宋人拙處不可及,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?!?/p>
按況氏言,重、拙、大為三要,語極精粲。蓋重者輕之對,拙者巧之對,大者小之對,輕巧小皆詞之所忌也,重在氣格。若語句輕,則傷氣格矣,故亦在語句。但解為沈著,則專屬氣格矣。蓋一篇詞,斷不能語語沈著,不輕則可做到也。一篇中欲無輕語,則惟有能拙,而后立得住,此作詩之法。一篇詩,安得全是名句。得一二名句,馀皆恃拙以扶持之,古名家詩皆如此也。名家詞亦然。北宋詞較南宋為多樸拙之氣,南宋詞能樸拙者方為名家。概論南宋,則纖巧者多于北宋。況氏言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,稍欠分別。況氏但解重拙二字,不申言大字,其意以大字則在以下所說各條間。余謂重、拙、大三字相連系,不重則無拙大之可言,不拙則無重大之可言,不大則無重拙之可言,析言為三名辭,實則一貫之道也。王半塘謂「國初諸老拙處,亦不可及」。清初詞當以陳其年、朱彝尊為冠。二家之詞,微論其詞之多涉輕巧小,即其所賦之題,已多喜為小巧者。蓋其時視詞為小道,不惜以輕巧小見長。初為詞者,斷不可學,切毋為半塘一語所誤。余以為初學為詞者,不可先看清詞,欲以詞名家者,不可先讀南宋詞。
張皋文、周止庵輩尊體之說出,詞體乃大。其所自作,仍不能如其所說者,則先從南宋詞入手之故也。大凡學為文辭,入手門徑,最為緊要,先入為主,既有習染,不易滌除。取法北宋名家,然后能為姜、張。取法姜、張,則必不能為姜、張之詞矣。止庵謂問涂碧山,歷夢窗、稼軒,以還清真之渾化,乃倒果為因之說,無是理也。
詞中求詞,不如詞外求詞,詞外求詞之道,一曰多讀書,二曰謹避俗。俗者,詞之賊也。
多讀書,始能醫(yī)俗,非胸中書卷多,皆可使用于詞中也。詞中最忌多用典故,陳其年、朱彝尊可謂讀書多矣,其詞中好使用史事及小典故,搬弄家私,最為疵病,亦是詞之賊也,不特俗為詞之賊耳。
詞筆固不宜直率,尤切忌刻意為曲折。以曲折藥直率,即已落下乘。昔賢樸厚醇至之作,由性情學養(yǎng)中出,何至蹈直率之失。若錯認真率為直率,則尤大不可耳。又曰:詞能直,固大佳。顧所謂直,誠至不易,不能直,分也。當于無字處求曲折,切忌有字處為曲折。詩境以直質(zhì)為上,詞境亦然。此云直,當謂直質(zhì)也。直質(zhì)者,真之至也。曲直之直,又是一義。此二條措辭甚不明白,當分別說之,方能明顯。
詞筆不宜直率,尤忌刻意為曲折。以曲折藥直率,即已落下乘,曲折須出之自然也。
詞求曲折,當于無字處求之。切忌有字處為曲折。曲折在意,不在字句間也。
詞能直質(zhì)為上乘,顧大不易,昔賢樸厚醇至之作,由性情學養(yǎng)中出,故真率之至。真率乃直質(zhì)也,不可誤直率為真率。
如此分別,則語意明顯。
詞中轉(zhuǎn)折宜圓。筆圓,下乘也。意圓,中乘也。神圓,上乘也。又曰:詞不嫌方。能圓見學力,能方見天分。但須一落筆圓,通首皆圓。一落筆方,通首皆方。圓中不見方易,方中不見圓難。
轉(zhuǎn)折筆圓,恃虛字為轉(zhuǎn)折耳。意圓,則前后呼應一貫。神圓,則不假轉(zhuǎn)折之筆,不假呼應之意,而潛氣內(nèi)轉(zhuǎn)。方者,本質(zhì),天所賦也。圓者,功力,學所致也。方圓二字,不易解釋,夢窗,能方者也。白石、玉田,能圓者也。知此可悟方圓之義。方中不見圓,蓋神圓也,惟北宋人能之。子野、方回、耆卿、清真,皆是也。
詞過經(jīng)意,其蔽也斧琢。過不經(jīng)意,其蔽也褦襶。不經(jīng)意而經(jīng)意易,經(jīng)意而不經(jīng)意難。又曰:「恰到好處,恰夠分量,毋不及,毋太過,半塘老人論詞之言也。」又曰:「詞太做嫌琢,太不做嫌率,欲求恰如分際,此中消息,正復難言。但看夢窗何嘗琢,稼軒何嘗率,可以悟矣?!?/p>
此三條,反復申明不琢不率之道,乃爐火純青之功候也。夢窗學清真者,清真乃真能不琢,夢窗固有琢之太過者。稼軒學東坡者,東坡乃真能不率,稼軒則不無稍率者。況氏從南宋詞用功,所說多就南宋詞立論,前條明方圓之義亦然。真字是詞骨。情真景真,所作必佳,且易脫稿。
處當前之境界,棖觸于當前之情景,信手拈來,乃有極妙之詞出,此其真,乃由外來而內(nèi)應之。若夫以真為詞骨,則又進一層,不假外來情景以興起,而語意真誠,皆從內(nèi)出也。
詞人愁而愈工。真正作手,不愁亦工,不俗故也。不俗之道,第一不纖。寒酸語,不可作,即愁苦之音,亦以華貴出之,飲水詞人,所以為重光后身也。
此二條可互參,皆謂士大夫之詞也。讀書多,致身為士大夫,自不俗。其所佔身分,所居地位,異于寒酸之士,自無寒酸語。然柳耆卿、黃山谷好為市井人語,亦不俗不寒酸。史梅一中書堂吏耳,能為士大夫之詞,以筆多纖巧,遂品格稍下。于此可悟不俗不寒酸之故矣。況氏以纖為俗,俗固不止于纖也。
作詞最忌一矜字,矜之在跡者,吾庶幾免矣。其在神者,容或在所難免,茲事未遽自足也。
矜者,驚露也。依黯與靜穆,則為驚露之反。而依黯在情,靜穆在神,在情者稍易,在神者尤難。情有跡也,神無跡也。驚露則述情不深而味亦淺薄矣,故必依黯以出之。能依黯,已無矜之跡矣。神不靜穆,猶為未至也。
詞有穆之一境,靜而兼厚、重、大也。淡而穆不易,濃而穆更難。知此可以讀《花間集》。
此條與前條互相發(fā)明,穆乃詞中最高之一境,況氏以讀《花間集》明之,可謂要訣。
花間至不易學。其蔽也,襲其貌似,其中空空如也,所謂麒麟楦也?;蛉∏叭司渲幸饩?,而紆折變化之,而雕琢、鉤勒等弊出焉。以尖為新,以纖為艷,詞之風格日靡,真意盡漓,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,或猶近于沈著、濃厚也。庸詎知花間高絕,即或詞學甚深,頗能窺兩宋堂奧,對于花間,猶為望塵卻步耶。
花間詞全在神穆,詞境之最高者也,況氏說此最深。所指近人之弊,確切之至,小令比慢詞為難,今初學入手便為小令,便令讀花間,從何得其涂徑耶。
凡人學詞,功候有淺深,即淺亦非疵,功力未到而已。不安于淺而臻飾焉,不恤顰眉、齲齒,楚楚作態(tài),乃是大疵。最宜切忌。
此示初學,亦甚切要。蓋凡為文辭,必先令理路清楚。理路既清,逐漸用功,步步增進。若理路未清,而東偷西竊,駁雜無敘,遂永無成就之希望矣。理路清,雖淺無害也。不安于淺,又遂欲描頭畫角以文之,仍是理路未能徹底清楚耳。
填詞先求凝重。凝重中有神韻,去成就不遠矣。所謂神韻,即事外遠致也。即神韻未佳,而過存之,其足為疵病者亦僅,蓋氣格較勝矣。若從輕倩入手,至于有神韻,亦自成就,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。若并無神韻而過存之,則不為疵病者亦僅矣?;蛑心暌院?,讀書多,學力日進,所作漸近凝重,猶不免時露輕倩本色。則凡輕倩處,即是傷格處,即為疵病矣。天分聰明人,最宜學凝重一路,卻最易趨輕倩一路。苦于不自知,又無師友指導之耳。
此條示學者以擇取之涂徑,至關(guān)緊要。蓋入手即須不誤,誤則為終身之疵病,醫(yī)之不易也。余前言學詞不可從清初詞入手,即是此意。清初詞輕倩者多,未知詞之品格高下者,最易喜輕倩一路,以倩易于動人耳。嘉道前詞人,喜為姜、張,正是好輕倩之故,即有成就,所謂成就其所成就也。姜、張亦自有凝重之神韻,好輕倩者不知之。姜、張之圓,非輕倩,好輕倩者以為輕倩,此不善學姜、張也,姜、張豈任其咎。
詞學程式,先求妥帖、停勻,再求和雅、深秀,乃至精穩(wěn)、沈著。精穩(wěn)則能品矣。沈著更進于能品矣。精穩(wěn)之穩(wěn),與妥帖迥乎不同。沈著尤難于精穩(wěn)。平昔求詞詞外,于性情得所養(yǎng),于書卷觀其通。優(yōu)而游之,厭而飫之,積而流焉。所謂滿心而發(fā),肆口而成,擲地作金石聲矣。情真理足,筆力能包舉之。純?nèi)巫匀?,不假錘鏈,則沈著二字之銓釋也。
此程式分作四層,只妥帖停勻一層,為初學者道。后三層,皆已有成就者所由用功之方法。天生詞人,固一蹴即至,未有如許程式也。
初學作詞,只能道第一義,后漸深入。意不晦,語不琢,始稱合作。至不求深而自深,信手拈來,令人神味俱厚,規(guī)模兩宋,庶乎近焉。
此補充前條之意耳。意不晦,語不琢,是作詞之條件。故初學作詞者,須先求妥帖停勻。功夫未到,勿妄求深入。但求意不晦,語不琢,漸漸向和雅深秀一路走。若不安于淺,而顰眉齲齒,楚楚作態(tài),是初學者所最忌。此數(shù)條皆是指導初學者之名言。
填詞之難,造句要自然,又要未經(jīng)前人說過。自唐五代以還,名作如林,那有天然好語,留待我輩驅(qū)遣。必欲得之,其道有二:曰性靈流露,曰書卷醞釀。性靈關(guān)天分,書卷關(guān)學力。學力果充,雖天分稍遜,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,書卷不負人也。中年以后,天分便不可恃。茍無學力,日見其衰退而已。江淹才盡,豈真夢中人索還囊錦耶。
作詞功力,能漸至于名家,既要天分,亦要學力。有天分而無學力,終不能大成也。譬之于弈,二十歲后,便無國手希望。必在二十歲前,即成國手,此天分也。以后造就至八段九段以上,則系之功力矣。不復用功,亦止于是而已。古今神童,造就有限者,自恃其天資,不求于學力也。
詩詞文章,雖前賢名作如林,仍有無窮境界,待后人開發(fā)。書卷醞釀,得之于前人者也。性靈流露,則得之于目前之境地,得之于平昔之學養(yǎng)。
作詞至于成就,良非易言。即成就之中,亦猶有辨。其或絕少襟抱,無當高格,而又自滿足,不善變。不知門徑之非,何論堂奧。然而從事于斯,歷年多,功候到,成就其所成就,不得謂非專家。凡成就者,非必較優(yōu)于未成就者。若納蘭容若,未成就者也,年齡限之矣。若厲太鴻,何止成就而已,且浙派之先河矣。
絕少襟抱,無當高格,又自滿足,不善變,不知門徑之非,乾嘉時此類詞甚多。蓋乾嘉人學乾嘉詞者,不得謂之有成就,尤不得謂之專家,況氏持論過恕。其下以納蘭容若、厲太鴻為喻,則又太刻。浙派詞宗姜、張,學姜、張亦自有門徑,自有堂奧,姜、張之格,亦不得謂非高格,不過與周、吳宗派異,其堂奧之大小不同耳。
吾詞中之意,唯恐人不知,于是乎勾勒。夫其人必待吾勾勒,而后能知吾詞之意,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。曩吾詞成、于每句下注所用典,半塘輒曰:「無庸?!光旁唬骸改稳瞬恢巍!拱胩猎唬骸竷⒁樱巳圆恢?,又將奈何。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,所謂煙水迷離之臻,為無上乘耶?!?/p>
勾勒者,于詞中轉(zhuǎn)接提頓處,用虛字以顯明之也。即張炎《詞源》所云:「用虛字呼喚,單字如正、但、任、甚之類,兩字如莫是、還又、那堪之類,三字如更能消、最無端、又卻是之類?!鼓纤吻蹇找慌?,用此勾勒法為多,用之無不得當者,南宋名家是也。乾嘉時詞,號稱學稼軒、白石、玉田,往往滿紙皆此等呼喚字,不問其得當與否,遂成滑調(diào)一派。吳夢窗于此等處多換以實字,玉田譏為七寶樓臺,拆下不成片段,以為質(zhì)實,則凝澀晦昧。其實兩種皆北宋人法,讀周清真詞,便知之。清真非不用虛字勾勒,但可不用者即不用。其不用虛字,而用實字或靜辭,以為轉(zhuǎn)接提頓者,即文章之潛氣內(nèi)轉(zhuǎn)法。今人以清真、夢窗為澀調(diào)一派。夢窗過澀則有之,清真何嘗澀耶。清真造句整,夢窗以研討會錦拼合。整者元氣渾侖,研討會拼者古錦斑斕。不用勾勒,能使?jié)摎鈨?nèi)轉(zhuǎn)。則外澀內(nèi)活。白石、玉田一派,勾勒得當,亦近質(zhì)實,誦之如珠走盤,圓而不滑。二派皆出自清真。及其至,品格亦無高下也。今之學夢窗者,但能學其澀,而不能知其活。拼湊實字,既非研討會錦,而又捍格不通,其弊等于滿紙用呼喚字耳。詞固不可多用典,用典充塞,非佳詞也。清初竹垞、迦陵犯此弊,后人為之箋注,閱之尚可厭,自注則尤鄙陋。
作詞須知暗字訣。凡暗轉(zhuǎn)、暗接、暗提、暗頓,必須有大氣真力斡運其間,非時流小惠之筆能勝任也。駢體文亦有暗轉(zhuǎn)法,稍可通于詞。
文賦詩詞,皆須知此法,即潛氣內(nèi)轉(zhuǎn)也。不知此法,皆非高品。一意相貫,或直下,或倒裝,或前后挪移,總由筆氣筆力運用之。有轉(zhuǎn)接提頓,而離跡象,行文之妙訣也。
名手作詞,題中應有之意,不妨三數(shù)語說盡。自馀悉以發(fā)抒襟抱所寄托,往往委曲而難明。長言之不足,至乃零亂拉雜,胡天胡帝。其言中之意,讀者不能知,作者亦不蘄其知。以謂流于跌宕怪神、怨懟激發(fā),而不可以為訓,則亦左徒之騷些云爾。夫使其所作,大都眾所共知,無甚關(guān)系之言,寧非浪費楮墨耶。
高品之詞,不必有題,吾意中所欲言,即題也。有題如詠物等,已下于不必有題者一等矣。有題而沾滯于題,直是笨伯。至題目纖小,乃明以后人所為,不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,且鄙瑣不堪入目。試看宋賢之詞,師其制題之雅者。蓋有題之詞,亦須加以裁制乃雅也。
文辭至極高之境,乃似有神經(jīng)病人語,故有可解而不可解之喻。然而胡說亂道,其間仍有理路在,但不欲顯言,而玄言之。不欲徑言。而迂回以言之耳。又往往當言不言,而以不當言者襯出之。其零亂拉雜,只是外表覺得難喻,而內(nèi)極有敘,非真零亂拉雜也。此境為已有成就而能深入者道,初學者勿足以語此。
初學作詞,最宜聯(lián)句、和韻,始作,取辦而已,毋存藏拙嗜勝之見。久之,靈源日浚,機括日熟,名章俊語紛交,衡有進益于不自覺者矣。手生重理舊彈者亦然。離君索居,日對古人,研精覃思,寧無心得,未若取徑乎此之捷而適也。
此說余極不以為然。玉田謂詞不可強和人韻,若倡之者,曲韻寬平,庶可賡和。倘韻險,又為人所先,則必牽強賡和,句意安能融貫。徒費苦思,未見有全章妥溜者。此語誠然,和韻因韻成句,聊句因人成章,但務為名章俊語而已。初學者成章成句,尚頗費力,為人牽制,安得名俊。以此示初學,誤盡蒼生。
學填詞,先學讀詞。抑揚頓挫,心領(lǐng)神會。日久,胸次郁勃,信手拈來,自然豐神諧鬯矣。
讀詞不成腔,不能知詞之韻味,不能知腔調(diào)音節(jié)之要處,故必得讀之訣而后可。韻味在表者,見詞之字句可知。韻味在內(nèi)者,非讀不悟也。音節(jié)之要處,在平仄及四聲,在句豆,如一領(lǐng)二、二領(lǐng)一、一領(lǐng)三等等。又凡文義二字相連者,不可離而為二。一領(lǐng)二,不可連而為三,諸如此類是也。平上去入四聲,自有分別,音須分清。此非謂填詞必墨守四聲也,但讀詞時必須四聲不混耳。
佳詞作成,便不可改。但可改,便是未佳。改詞之法,如一句之中,有兩字未協(xié),試改兩字。仍不愜意,便須換意,通改全句。牽連上下,常有改至四五句者。不可守住元來句意,愈改愈滯也。又曰:改詞須知挪移法。常有一兩句,語意未協(xié),或嫌淺率。試將上下互易,便有韻致?;騼梢饪s成一意,再添一意,更顯厚。此等倚聲淺訣,若名手意筆兼到,愈平易,愈渾成,無庸臨時掉弄也。
一詞作成,當前不知其何者須改,粘之壁上,明日再看,便覺有未愜者。取而改之,仍粘壁上。明日再看。覺仍有未愜,再取而改之,如此者數(shù)四,此陳蘭甫改詞法也。鄭叔問作詞,改之尤勤。常三四易稿,甚至通首另作,于初稿僅留一二句。朱漚尹作詞,有數(shù)年后取改數(shù)字者。作詞貴有詞友,其未協(xié)處,己不能覺,友參指摘之?;蛏潭ㄒ欢?,則尤有益也。又有因音律不葉,而再三改者,如玉田《詞源》,稱其先人于所作《瑞鶴仙》之撲字,改為守字?!断Щù浩鹪纭分钭?,改為幽,又改為明。此則關(guān)于音律,不易曉也。
詞中對偶,實字不求甚工。草木可對禽蟲也,服用可對飲饌也。實勿對虛,生勿對熟,平舉字勿對側(cè)串字。深淺濃淡大小重輕之間,務要侔色揣稱。昔賢未有不如是精整也。
對偶句要渾成,要色澤相稱,要不合掌。以情景相融,有意有味為佳。忌駢文式樣,尤忌四六式樣。忌尖新,忌板滯,忌褦襶,忌草率。詞中對偶最難做,勿視為尋常而后可。又有一句四字,一句七字,上四字相對者。其七字句之下三字要能銜接。五字句七字句對偶,忌如詩句。
近人作詞,起處多用景語虛引,往往第二句,方約略到題,此非法也。起處不宜泛寫景,宜實不宜虛,便當籠罩全闋,他題便挪移不得。
詩詞起句,最關(guān)緊要,得勢與不得勢,全在此處。故一開口,便須籠罩全篇。若以不相干之語,虛引而起,全篇委靡不振矣。
作詞不拘說何物事,但能句中有意即佳。意必己出,出之太易或太難,皆非妙造。難易之中,消息存焉矣。唯易之一境,由于情景真,書卷足。所謂滿心而發(fā)、肆口而成者,不在此例。
有全闋之意,有句中之意,全闋意足,詞必脫手而成。情景真,書卷足,是其輔也。句中之意,貴深語淺出,看似易,卻甚難??炊X其出于難,則不能淺出之故。
作詠物詠事詞,須先選韻。選韻未審,雖有絕佳之意,恰合之典,欲用而不能用。用其不必用、不甚合得以就韻,乃至涉尖新、近牽強、損風格,其弊與強和人韻者同。
作詞選韻,須看是何律調(diào)。有宜用支脂韻、魚虞韻、佳皆韻、蕭宵韻、歌戈韻、佳麻韻、尤侯韻者,有宜用東冬韻、江陽韻、真諄韻、元寒韻、庚耕韻、侵韻、覃談韻者,二類之音響,有抑揚之別。宜抑者用前類,宜揚者用后類。拈調(diào)后,參看多數(shù)宋人同調(diào)之詞。諸詞惟用一類者,則只可在一類中擇之。兩類均有用者,則不拘。況氏但就典、就意、擇韻,此法未善。嘗見今人作律詩,先得一聯(lián),于是湊合六句,以成一律,其弊與此同。書卷多,何愁韻不就我。即有好典故,在不宜用時,亦當割愛。必欲塞入,絕非好詞也。矧詞體本不宜多用典耶。
性情少,勿學稼軒。非絕頂聰明,勿學夢窗。
此說固是,但仍未具足。余更下一轉(zhuǎn)語曰:學夢窗太過者,宜令改學稼軒。學稼軒太過者,宜令改學夢窗。蓋善作詞者,作澀調(diào),務使之疏宕。作滑調(diào),務使之凝重。
詞貴有寄托。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,觸發(fā)于弗克自己。身世之感,通于性靈。即性靈,即寄托,非二物相比附也。橫亙一寄托于搦管之先,此物此志,千首一律,則是門面語耳,略無變化之陳言耳。于無變化中求變化,而其所謂寄托,乃益非真。昔賢論靈均書辭,或流于跌宕怪神,怨懟激發(fā),而不可為訓。必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。夫詞如唐之《金荃》、宋之《珠玉》,何嘗有寄托,何嘗不卓絕千古,何庸為是非真之寄托耶。
此論極精。凡將作詞,必先有所感觸。若無感觸,則無佳詞。是感觸在作詞之先,非搦管后橫亙一寄托二字于胸中也。時不同,境不同,所感觸者隨之不同。是感觸有變化,不待求而有真寄托矣。若以為詞之門面,搜尋寄托,豈不可笑。
詞無不諧適之調(diào),作詞者未能熟精斯調(diào)耳。昔人自度一腔,必有會心之處?;?qū)<夷苤?,而俗耳不能悅之。不拘何調(diào),但能填至二三次,愈填愈佳,則我之心與昔人會。簡淡生澀之中,至佳之音節(jié)出焉。難以言語形容者也。唯所作未佳,則領(lǐng)會不到。此詣力,不可強也。
宋時舊調(diào),作者不止一人,大率皆經(jīng)樂工譜過,自然無不諧適。能自度腔者,必諳音律,亦必無不諧適。有許多調(diào),平仄頗不順口,多讀數(shù)遍,始覺其諧適。其初覺得不順口者,久之覺其有至佳之音節(jié)焉。但多讀無不能領(lǐng)會者,不必填至數(shù)次,始知之也。
澀之中有味、有韻、有境界,雖至澀之調(diào),有真氣貫注其間。其至者,可使疏宕,次亦不失凝重,難與貌澀者道耳。
作澀調(diào)詞,工者能凝重,乃當然之勢。能疏宕,則功夫深矣。余謂學夢窗太過者當令學稼軒,即此意也。貌澀者不知此訣。
問哀感頑艷,頑字云何詮釋。曰:「拙不可及,融重與大于拙之中,郁勃久之,有不得已者,出乎其中,而不自知,乃至不可解,其殆庶幾乎。猶有一言蔽之,若赤子之笑啼然,看似至易而實至難也?!?/p>
頑者,鈍也,愚也,癡也。以拙之極為頑之訓,亦無不可。譬諸赤子之啼笑,亦佳。余謂以哀之極不可感化釋之,尤確。莊子:「子輿與子桑友,淋雨十日,子輿裹飯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門,則若歌若哭。子輿入,曰:『子之歌何故若是。』曰:『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不得也?!弧箍梢靼Ц蓄B艷四字之正訓。
近人學夢窗,輒從密處入手。夢窗密處,能令無數(shù)麗字,一一生動飛舞,如萬花為春,非若雕璚蹙繡,毫無生氣也。如何能運動無數(shù)麗字,恃聰明尤恃魄力。如何能有魄力,唯厚乃有魄力。夢窗密處易學,厚處難學。
此條論夢窗詞最精。實字能化作虛字之意使用,靜辭能化作動辭使用,而又化虛為實,化動為靜,故能生動飛舞。是在筆有魄力,能運用耳。能運用,則不麗之字亦麗,非以艷麗之字,填塞其間也。密在字面,厚在意味。學得厚處難。密固近厚,欲真厚,不得專從密處求之。密而能疏宕,始能真厚也。
重者,沈著之謂。在氣格,不在字句,于夢窗詞庶幾見之。即其芬芳鏗麗之作,中間雋句艷字,莫不有沈摯之思,灝瀚之氣,挾之以流轉(zhuǎn),令人玩索而不能盡,則其中之所存者厚。沈著者,厚之發(fā)見乎外者也。欲學夢窗之致密,先學夢窗之沈著。即致密、即沈著。非出乎致密之外,超乎致密之上,別有沈著之一境也。夢窗與蘇、辛二公,實殊流而同源。其所為不同,則夢窗致密其外耳。其至高至精處,雖擬議形容之,未易得其神似。穎惠之士,束發(fā)操觚,勿輕言學夢窗也。
夢窗與東坡、稼軒,實不同源。東坡以詩為詞者也,稼軒學東坡,夢窗學清真,東坡、清真不同源也,以二派相互調(diào)劑則可,謂之同源則不可。
兩宋人詞,宜多讀多看,潛心體會。某家某某等處,或當學,或不當學,默識吾心目中。尤必印證于良師友,庶收取精用閎之益。洎乎功力既深,漸近成就,自視所作,于宋詞近誰氏,取其全帙,研貫而折衷之,如臨鏡然。一肌一容,宜淡宜濃,一經(jīng)侔色揣稱,灼然于彼之所長,吾之所短安在,因而知變化之所當亟。善變化者,非必墨守一家之言。思游乎其中,精騖乎其外,得其助而不為所囿,斯為得之。當其致力之初,門徑誠不可誤。然必擇定一家,奉為金科玉律,亦步亦趨,不敢稍有逾越。填詞智者之事,而顧認筌執(zhí)象若是乎。吾有吾之性情,吾有吾之襟抱,與夫聰明才力。欲得人之似,先失己之真。得其似矣,即已落斯人后,吾詞格不稍降乎。并世操觚之士,輒詢余以倚聲初步,何者當學,此余無詞以對者也。
近來有志于學詞者,就問于予,亦輒問予倚聲初步,何者當學,此誠難答之問也。況氏此說,深愜乎予心。然兩宋人詞多矣,令其多讀多看,彼必不知從何下手,而亦無從知何者當學,何者不當學也。是答初步者之問,尚缺一層。夫初步讀詞,當讀選本。選本以何者為佳,不能不告之也。故予答來問,必先告以讀《草堂詩馀》及《絕妙詞選》。近人所選者,則告以馮煦所選《宋六十一家詞》,及朱漚尹所選《宋詞三百首》、龍榆生所選《唐宋名家詞選》,并告以應備萬紅友《詞律》及戈順卿《詞林正韻》,以便試做時之參考應用。此雖極淺之言,來學者亦恒有不知,而但知有學校中教師之選本與講義。其備于案頭者,又只《白香詞譜》一類,及書店中不知誰何所選詞,皆極陋劣之書。稍高者,亦不過有龔定盦、黃仲則等集一部而已。
○劉文靖詞樸厚余遍閱元人詞,最服膺劉文靖,以謂元之蘇文忠可也。文忠詞,以才情博大勝。文靖以性情樸厚勝。其《菩薩蠻·王利夫壽》云:「吾鄉(xiāng)先友今誰???西鄰王老時相見。每見憶先公,(「憶」一本作「說」,細審之,似不如「憶」字,與下句尤貫合。)音容在眼中。今朝故人子。為壽無多事。惟愿歲常豐。年年社酒同?!勾擞嘤葹樾恼壅咭病W遭湃缜罢{(diào)《飲山亭感舊》云:「種花人去花應道。花枝正好人先老。一笑問花枝?;ㄖΦ脦讜r。人生行樂耳。今古都如此。急欲臥莓苔。前村酒未來?!埂肚迤綐贰吩疲骸盖嗵煅雒妗EP看浮云卷。蒼狗白衣千萬變。都被幽人窺見。偶然夢見華胥。覺來花影扶疏。窗下魯論誰誦,呼來共詠舞雩?!骨罢{(diào)《飲山亭留宿》云:「山翁醉也。欲返黃茅舍。醉里忽聞留我者。說道群花未謝。脫巾就臥松龕。覺來詩思方酣。欲藉白云為墨,淋漓灑遍晴嵐。」前調(diào)《賀雨》云:「雨靖簫鼓。四野歡聲舉。平昔飲山今飲雨。來就老農(nóng)歌舞。半生負郭無田。寸心萬國豐年。誰識山翁樂處,野花啼鳥欣然?!骨罢{(diào)《圍棋》云:「棋聲清美。盤礴青松底。門外行人遙指示。好個爛柯仙子。輸贏都付欣然。興闌依舊高眠。山鳥山花相語,翁心不在棋邊?!埂度嗽聢A》云:「自從謝病修花史,天意不容閒。今年新授,平章(原誤作「意」)風月,檢校云山。門前報導,曲生來謁,子墨相看。先生正爾,天張翠蓋,山擁云鬟?!骨罢{(diào)云:「茫茫大塊洪爐里,何物不寒灰。古今多少,荒煙廢壘,老樹遺臺。太山如礪,黃河如帶,等是塵埃。不須更嘆,花開花落,春去春來?!埂段鹘隆ど酵ち麸嫛吩疲骸缚粗窈雾殕栔?,尋村遙認松蘿。小車到處是行窩。門外云山屬我。張叟[月葛]醅藏久,王家紅藥開多。相留一醉意如何。老子掀髯曰可?!埂队駱谴骸吩疲骸肝魃讲凰讫嫻痢3歉袠巧奖愕?。欲將華發(fā)染晴嵐,千里青青濃可掃。人言華發(fā)因愁早。勸我消愁唯酒好。夜來一飲盡千鐘,今日醒來依舊老?!埂赌相l(xiāng)子·張彥通壽》云:「窗下絡車聲。窗畔兒童課六經(jīng)。自種墻東新菜莢,青青。隨分杯盤老幼情。千古董生行。雞犬升平畫不成。應笑東家劉季子,無能??v飲狂歌不治生?!埂儿o橋仙》云:「悠悠萬古。茫茫天宇。自笑平生豪舉。元龍盡意臥床高,渾占得、乾坤幾許。公家租賦。私家雞黍。學種東皋煙雨。有時抱膝看青山,卻不是、高吟梁父?!埂队衤┻t·汎舟東溪》,云:「故園平似掌。人生何必,武陵溪上。三尺蓑衣,遮斷紅塵千丈。不學東山高臥,也不似、鹿門長往。君試望。遠山顰處,白云無恙。自唱。一曲漁歌,當無復當年,缺壺悲壯。老境羲皇,換盡平生豪爽。天設(shè)四時佳興,要留待、幽人清賞?;ㄓ址拧M意一篙春浪?!埂赌钆珛伞浿倭肌吩疲骸钢性蝿輺|南壯,夢里譙城秋色。萬水千山收拾就,一片空梁落月。煙雨松揪,風塵淚眼,滴盡青青血。平生不信,人閒更有離別。舊約把臂燕然,乘槎天上,曾對河山說。前日后期今日近,悵望轉(zhuǎn)添愁絕。雙闕紅云,三江白浪,應負肝腸鐵。舊游新恨,一生都付長鋏?!谷缬腋鏖?,寓騷雅于沖夷,足秾郁于平淡,讀之如飲醇醪,如鑒古錦。涵詠而玩索之,于性靈懷抱,胥有裨益。備錄之,不覺其贅也。王半塘云:「《樵庵詞》樸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,是性情語,無道學氣?!?/p> ○天籟詞用坡公句
《天籟詞》,《永遇樂·同李景安游西湖》云:「青衫盡付,濛濛雨濕,更著小蠻針線?!褂闷鹿肚嘤癜浮肪洹复荷廓q是,小蠻針線,曾濕西湖雨」。而太素語特傷心。其言外之意,雖形骸可土木,何有于小蠻針線之青衫。以坡公之「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」比之,猶死別之與生離也。
○彭巽吾元夕詞彭巽吾《漢宮春·元夕》云:「夜來風雨,搖得楊柳黃深?!勾说染浔闶窃~,去南渡諸賢遠矣。
○羅壺秋禁釀詞羅壺秋《木蘭花慢·禁釀》云:「漢家糜粟詔,將不醉、飽生靈。」語極莊,卻極謔。《菩薩蠻慢》云:「悵別后、屏掩吳山,便樓燕月寒,鬢蟬云委。錦字無憑,付銀燭、盡燒千紙?!故譀Q絕,卻十二分纏綿,詞人之筆,如是如是。
○李梅溪六么令《六么令》調(diào)情娟倩,如髫年碧玉,凝睇含顰,讀之令人悵惘。李梅溪《京中清明》云:「淡煙疏雨,香徑渺啼鴂。新晴畫簾閒卷,燕外寒猶力。依約天涯芳草,染得春風碧。人間陳跡。斜陽千古,幾縷游絲趁飛蝶。誰向尊前起舞、又覺春如客。翠袖折取嫣紅,笑與簪華發(fā)?;厥浊嗌揭稽c,檐外寒云疊。梨花淡白,柳花飛絮,夢繞闌干一株雪?!勾嗽~語淡態(tài)濃,筆留神往。初春早花,方其韶令,庶幾不負此調(diào)。
○趙青山望海潮「舊話不堪長」,趙青山《望海潮》句。葉「長」字雋。儻易為「詳」,則尋常,無韻致矣??晌蛴米种?。
○劉起潛菩薩蠻劉起潛《菩薩蠻·和詹天游》云:「故園青草依然綠。故宮廢址空喬木。狐兔穴巖城。悠悠萬感生。胡笳吹漢月。北語南人說。紅紫鬧東風。湖山一夢中。」僅四十許字,而麥秀黍離之感,流溢行閒。所謂滿心而發(fā),頗似包舉一長調(diào)于小令中。與天游《齊天樂·贈童甕天兵后歸杭》闋,各極慨慷低徊之致。
○陸子方墻東詩馀陸子方《墻東詩馀》,《點絳唇·情景》四首,其一云:「玉體纖柔,照人滴滴嬌波溜。填詞未就。遲卻窗前繡?!骨榫爸眩鶡o逾此。《墻東類稿》,《妾陳氏墓志銘略》云:「妾陳氏,暨陽悟空鎮(zhèn)人。生而秀慧。里之豪彊委禽焉。父靳不與。曰:『吾女當擇才人事之?!桓概c余外氏同里闬,往來識余,遂與歸焉。余閒居八年,素不事生業(yè),左右散去略盡,陳獨侍余無倦色。性警悟,頗涉文學。壬午春歸寧,父欲奪其志,輒誓不許。曰:吾死陸氏矣。趨之而歸。感微疾,臥經(jīng)旬,容止不類病人。索《坡集》閱之,一夕而卒。年二十有七?!棺臃健饵c絳唇》詞,疑即為陳氏作。陳涉文學,故能填詞。子方詞其二云:「齊眉相守。愿得從今后?!蛊渌脑疲骸赴最^相守。破鏡重圓后?!孤耘c歸寧趨歸情事相合。
○姚牧庵詞 姚牧庵文章郢匠,馀事填詞。《菩薩蠻·中秋夜雨》云:「素娥會把詩人調(diào)。衰顏不值圓蟾照?!勾祟}作者夥矣,「衰顏」句未經(jīng)人道?!独颂陨场び嗄昶呤樯缴噙^言別公十馀年面頰益紅潤賦此曉之》云:「桃花初也笑春風。及到離披將謝日,顏色逾紅?!固一▽⒅x更紅,經(jīng)此詞道破,思之信然。體物工細乃爾。
○顏吟竹詞顏吟竹,南渡遺老,與須溪翁唱酬,蓋氣類之感也。《菩薩蠻》云:「江南古佳麗。只綰年時髻。信手綰將成。從吾懶學人。」此老倔︹,乃不肯作時世妝者?!朵较场吩疲骸柑焐先碎f花事苦,鏡中翠壓四山低。又成春過據(jù)鶯啼?!埂笓?jù)」字未經(jīng)他人如此用過。
○劉鼎玉詞劉鼎玉《少年游·詠棋》句「意重子聲遲」,五字凝煉,如聞子著楸枰聲?!兜麘倩āに痛骸吩疲骸钢坏浪痛簾o送處。山花落得紅成路?!箘t尤信手拈來,自成妙諦。以松秀二字評之,宜。
○元詩馀《鳳林書院名儒草堂詩馀》,雖錄于元代,猶是南宋遺民,寄托遙深,音節(jié)激楚。厲太鴻比諸清湘瑤瑟。秦惇夫所云:「標放言之致則愴怏而難懷,寄獨往之思又郁伊而易感也?!苟魏暾隆抖聪筛琛ぴ佪鞭隆吩疲骸敢煌デ缪藮|風孤注。睡起濃香占窗戶。對翠蛟盤雨,白鳳迎風,知誰見,愁與飛紅流處。想飛瓊弄玉,共駕蒼煙,欲向人閒挽春住。清淚滿檀心,如此江山,都付與、斜陽杜宇。是曾約梅花帶春來,又自趁梨花,送春歸去?!蛊鹫{(diào)以前人「開到荼蘼花事了」詩意為故國銅駝之感。「睡起」句言南宋湖山歌舞,皆在睡夢中,即南唐史(原誤作「宋」)虛白所謂「風雨揭卻屋,渾家醉未知」也。「翠蛟白鳳」是留夢炎一輩。「飛瓊弄玉」,是信國文公及其以次諸賢?!盖鍦I滿擅心」,新亭之淚也。歇拍云云,不揮返日之戈,翻落下井之石,為新朝而推刃故國者,方自詡為識時豪杰。哀莫大于心死,讀先生此詞,猶有天良觸發(fā)否乎?詞能為悱惻,而不能為激昂。蓋當是時,南宋無復中興之望。馀生薇葛,歌嘯都非。我安適歸,忍與終古。安得「瓊樓玉宇」,無恙高寒,又安得尺寸干凈土,著我鐵撥銅琶,唱「大江東去」耶。
○曾允元水龍吟作慢詞起處,必須籠罩全闋。近人輒作景語徐引,乃至意淺筆弱,非法甚矣。元曾允元為《草堂詩馀》之殿。其《水龍吟·春夢》起調(diào)云:「日高深院無人,楊花撲帳春云暖。」從題前攝起題神。已下逐層意境,自能迤邐入勝。其過拍云:「盡云山煙水,柔情一縷,又暗逐、金鞍遠?!褂葮O遠離惝恍,非霧非花之妙。
○曾鷗江點絳唇曾鷗江《點絳唇》后段云:「來是春初,去是春將老。長亭道。一般芳草。只有歸時好?!箍此坪敛怀粤Γ帜媳彼蚊椅匆椎赖?。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也。
○益齋長短句李齊賢字仲思,遼時高麗國人,有《益齋長短句》?!耳p鴣天》云:「飲中妙訣人如問,會得吹笙便可工?!顾沃V謂「吹笙」為「竊嘗」?!短J川詞》《浣溪沙》序云:「范才元自釀,色香玉如,直與綠萼梅同調(diào),宛然京洛風味也。因名曰萼綠春,且作一首。諺以『竊嘗』為『吹笙』云?!乖~后段「竹葉傳杯驚老眼,松醪題賦倒綸巾。須防銀字暖朱唇?!埂父`嘗」,嘗酒也,故末句云云。仲思居中國久,詞用當時諺語,略與張仲宗意同,資諧笑云爾?!犊椻努嵤觥吩疲骸笜菲髦裰普呶?,用吸氣吸之,恒輕,故以喻『竊嘗』?!?/p> ○益齋詞不愧名家
《益齋詞》,《太常引·暮行》云:「燈火小于螢。人不見、苔扉半扃?!埂度嗽聢A·馬嵬效吳彥高》云:「小顰中有,漁陽胡馬,驚破霓裳?!埂镀兴_蠻·舟次青神》云:「夜深篷底宿。暗浪鳴琴筑?!埂段咨揭欢卧啤ど绞星鐛埂吩疲骸父粝翁廁p鴣鳴。云日翳還明。」前調(diào)《黃橋晚照》云:「夕陽行路卻回頭。紅樹五陵秋?!勾说染洌弥畠伤蚊以~中,亦庶幾無愧色。
○益齋詞寫景極工《益齋詞》寫景極工?!段咨揭欢卧疲∵h浦歸帆》云:「云帆片片趁風開。遠映碧山來?!构P姿靈活,得帆隨湘轉(zhuǎn)之妙?!侗鄙綗熡辍吩疲骸笌r樹濃凝翠。溪花亂泛紅。斷虹殘照有無中。一鳥沒長空。」「濃凝」「亂泛」,疊韻對雙聲,與史邦卿「因風飛絮,照花斜陽」句同,益齋乃無心巧合耳。
○劉云閑詞劉云閑《虞美人·春殘念遠》云:「子規(guī)解勸春歸去。春亦無心住。」下句淡而松,卻未易道得。并上句「解勸」「解」字,亦為之有精神。竊謂詞學自宋迄元,乃至云閑等輩,清妍婉潤,未墜方雅之遺。亦猶書法自六朝迄唐,至褚登善、徐季海輩,馀韻猶存,風格毋容稍降矣。設(shè)令元賢繼起者,不為詞變?yōu)榍?,風會所轉(zhuǎn)移,俾肆力于椅聲,以語南渡名家,何遽多讓。云閑輩所詣止此,豈曰其才限之耶。
○周梅心禁酒詞周梅心《鷓鴣天·為禁酒作》云:「曾唱陽關(guān)送客時。臨歧借酒話分離。如何酒被多情苦。卻唱陽關(guān)去別伊?!咕渲杏许?,能使無情有情,且若有甚深之情。是深于情、工于言情者,由意境醞釀得來,非小慧為詞之比。
○王山樵阮郎歸王山樵《阮郎歸》云:「別時言語總傷心。何曾一字真?!骨叭嘶蛘獮榫?。余嫌其說得太盡,且心、真非韻。
○蕭漢杰菩薩蠻蕭漢杰《菩薩蠻·春雨》云:「今夜欠添衣。那人知不知?!箛搿独颂陨场吩疲骸秆W衣剛換又增綿。只是別來珍重意,不為春寒。」何嘗不婉麗可喜。古今人不相及,當于此等句參之。
○蕭吟所浪淘沙蕭吟所《浪淘沙·中秋雨》云:「貧得今年無月看,留滯江城。」貧字入詞夥矣,未有更新于此者。無月非貧者所獨,即亦何加于貧。所謂愈無理愈佳。詞中固有此一境。唯此等句以肆口而成為佳。若有意為之,則纖矣。《菩薩蠻·春雨》云:「煙雨濕闌干。杏花驚蟄寒?!埂阁@蟄」入詞,僅見,而句乃特韻。
○彭會心念奴嬌彭會心《念奴嬌·秋日牡丹》云:「鶯燕無情庭院悄,愁滿闌干苔積。宮錦尊前,霓裳月下,夢亦無消息?!乖~旨凄絕。仿佛貞元朝士,白發(fā)重來,上陽宮人,青燈擁髻。
○彭會心拜星月慢彭會心《拜星月慢·祠壁宮姬控弦可念》末段云:「多生不得丹青意,重來又、花鎖長門閉。到夜永、笙鶴歸時,月明天似水?!谷ヂ房~緲中仍收束完密,神不外散,是為斲輪手。世之以空泛寫景語為「江上峰青」者,直未喻個中甘苦也。
○虞道園風入松虞道園《風入松·寄柯敬仲》「畫堂紅袖倚清酣」闋歇拍「報導先生歸也,杏花春雨江南」云云。此詞當時傳唱甚盛。宋俞國寶「一春長費賞花錢」闋,體格于虞詞為近,鮮翠流麗而已,亦復膾炙人口。此文字所以貴入時也。道園別有此調(diào)《為莆田壽》云:「頻年清夜肯相過。春碧卷紅蠃。畫檐幾度徘徊月,梁園迥、無復鳴珂。門外雪深三尺。窗中翠淺雙蛾。舊家丹荔錦交柯。新玉紫峰駝。長安日近天涯遠,行云夢、不到江波。欲度新詞為壽,先生待教誰歌。」此詞意境較沈淡,便不如前詞悅?cè)丝诙?,奈何?/p> ○宋顯夫賀新涼
宋顯夫《賀新涼·除復聽雨軒》云:「暗度松筠時淅瀝,恍吳娃、昵枕傳私語?!刮糍t聽雨詞夥矣,此意未經(jīng)道過?!镀兴_蠻·丹陽道中》云:「何處最多情,練湖秋水明?!挂晽钌帧柑了醭嗡朴袢荨咕?,微妙略同,而超逸過之。非慧心絕世,曷克領(lǐng)會到此。《虞美人·雨中觀梅》云:「玉人誰使似冰肌。酒罷歌闌,一晌又相思?!咕湟嗲妍惤^倫。
○邵詞脫化韓詩韓致堯詩「樹頭蜂抱花顎落,池面魚吹柳絮行」,邵復孺詞「魚吹翠浪柳花行」,由韓詩脫化耶。抑與韓闇合耶?劉桂隱《滿庭芳·賦萍》云:「乳鴛行破,一瞬淪漪?!狗切卮螣o一點塵,此景未易會得。靜深中生明妙矣。邵句小而不纖,最有生氣,卻稍不逮。桂隱近于精詣入神。
○許有壬圭塘樂府許文忠(有壬)《圭塘樂府》,元詞中上駟也?!肚邎@春》云:「看平湖秋碧,凈隨天去。亂峰煙翠,飛入窗來?!褂衷疲骸盖仪遄鹚厣?,半庭花影。芒鞋竹杖,十里松陰?!褂衷疲骸笎鬯吩七呇?,一聲寒角。平沙細草,幾點飛鴻?!挂跃皠僖??!赌咎m花慢》云:「扁舟采菱歌斷,但一泓寒碧畫橋平?!埂端堃鳌み^黃河》云:「鼓枻茫茫萬里,棹歌聲,響凝空碧?!埂稘M江紅》云:「木落霜清,水底見、金陵城郭?!埂妒萋吩疲骸府嫵鰯嗄c時,滿斜陽煙樹?!挂跃硠僖??!端堃鳌ゎ}賈氏白云樓》云:「本是無心,寧知下士,有人延佇?!埂儿o橋仙》云:「長安多少曉雞聲,管不到、江南春睡。」《南鄉(xiāng)子》云:「回首林慮千萬丈。嶙峋。不效修蛾一點顰?!埂稘M江紅·次李沁州韻》云:「有一官更比在家時,添幽寂?!埂顿R新郎·南城懷古》云:「野水芙蓉香寂寞,猶似當年怨女。」《浣溪沙》云:「閒人庭院甚宜苔?!埂肚邎@春》云:「神仙遠,有桃花流水,便到天臺?!挂砸鈩僖??!端{(diào)歌頭·即席贈高辛甫》云:「浩蕩云山煙水,寥落晨星霜木,如子已無多?!挂远葎僖?。
○蛻巖摸魚兒《蛻巖詞》,《摸魚兒·王季境湖亭蓮花中雙頭一枝邀予同賞而為人折去季境悵然請賦》云:「吳娃小艇應偷采,一道綠萍猶碎?!埂稈呋ㄓ巍ぢ浼t》云:「一簾晝永。綠陰陰尚有,絳趺痕凝?!共⑹钦鎸嵡榫埃⒂谕灾?,至靜之中。非胸中無一點塵,未易領(lǐng)會得到。蛻翁筆能達出。新而不纖,雖淺語,卻有深致。倚聲家于小處規(guī)模古人,此等句即金針之度矣。
○袁靜春燭影搖紅袁靜春《燭影搖紅》云:「鳳釵頻誤踏青期,寂寞墻陰冷?!瓜戮渎圆凰⑸瑓s境靜而有韻?!杜_城路》云:「但詩惱東陽,病添中散?!骨彐ο财鋵賹Ψ€(wěn)稱。
○張野夫清平樂張野夫《古山樂府》,《清平樂·春寒》云:「韶光已近春分。小桃猶掯霜痕?!埂笒酢躬q言不放也。與「馀寒猶勒一分花」之「勒」略同。「掯」字入詞僅見。
○張野夫滿江紅古山《滿江紅》云:「七碗波濤翻白雪,一枰冰雹消長日?!埂端堃鳌吩疲骸覆璁T雪卷,紋楸雹響,醉魂初醒。」以冰雹形容棋聲之清脆,頗得其似。曩余有句云:「雪聲清似美人琴。」蓋《爾雅》所云霄雪也。
○張野夫太常引壽詞難得佳句,尤易入俗。古山《太常引·壽高丞相自上都分省回》云:「報國與憂時。怎瞞得、星星鬢絲?!埂端堃鳌楹蜗鄩邸吩疲骸敢昴炅赜?,變?yōu)榇剪?,共蒼生醉。」此等句渾雅而近樸厚,雖壽詞亦可存。
○倪云林太常引倪云林《太常引·壽彝齋》云:「柳陰濯足水侵磯。香度野薔薇。芳草綠萋萋。問何事、王孫未歸。一壺濁酒,一聲清唱,簾幕燕雙飛。風暖試輕衣。介眉壽、遙瞻翠微?!箟墼~如此著筆,脫然畦封,方雅超逸,「壽」字只于結(jié)處一點,可以為法。
○顧仲瑛青玉案顧仲瑛《青玉案》過拍云:「晴日朝來升屋角。樹頭幽鳥,對調(diào)新語,語罷雙飛卻。」眼前景物,涉筆成趣,猶在宋人范圍之中。歇拍「可恨在狂風空自惡。曉來一陣,晚來一陣,難道都吹落」云云,即墮元詞藩籬。再稍纖弱,即成曲矣。元明人詞,亦復不無可采,視抉擇何如耳。
○蕭東父齊天樂蕭東父《齊天樂》云:「軟玉分裯,膩云侵枕,猶憶噴蘭低語?!辜谄G極矣,卻不墮惡趣。下云:「如今最苦。甚怕見燈昏,夢游間阻?!箻O合疏密相閒之法。
○趙待制燭影搖紅《清真詞》「最苦夢魂,今宵不到伊行」,「天便教人,霎時相見何妨」等句,愈質(zhì)愈厚。趙待制《燭影搖紅》云:「莫恨藍橋路遠,有心時、終須再見?!孤缘闷渌?。待制詞以婉麗勝,似此句不能有二也。
○趙待制蝶戀花趙待制《蝶戀花》云:「別久啼多音信少。應是嬌波,不似當年好?!埂度嗽聢A》云:「別時猶記,眸盈秋水,淚濕春羅。」并從秦淮?!敢矐婆f,盈盈秋水,淡淡春山」句也,可謂善于變化。
○貞素齋詞元舒道原(頔),官臺州學正,所著《貞素齋詞》?!缎≈厣健ざ宋纭吩疲骸副贪闫烟幪幟ΑU撟C家兒共女、慶端陽。細纏五色臂絲長。空惆悵,誰復吊沅湘。往事莫論量。千年忠義氣,日星光。離騷讀罷總堪傷。無人解,樹轉(zhuǎn)午陰涼?!褂钟性娫疲骸负0肷停ひ徊家?。義哉周伯叔,飽食首陽薇?!蛊浼耐腥绱?。其弟士謙(遜)著《可庵詩馀》。《木蘭花慢·壽貞素兄》云:「回頭十年如夢,看園花、灼灼幾春妍。爭似蒼蒼松柏,歲寒同保貞堅?!苟嫔w元室遺臣抗節(jié)不仕者。伏讀《四庫書目》舒頔《貞素齋集提要》:「《貞素齋集》八卷,元舒頔撰。頔字道原,績溪人。至元丁丑,江東憲使,辟為貴池教諭。秩滿調(diào)丹徒。至正庚寅,轉(zhuǎn)臺州路學正。以道梗不赴。歸隱山中。明興,屢召不出。名所居曰貞素齋,著自守之志也。所著有《古淡稿》、《華陽集》,今皆不傳。此本乃嘉靖中其曾孫旭、玄孫孔昭等所輯,績溪知縣遂寧趙春所刊。其文章頗有法律,詩則縱橫排宕,不尚纖巧織組之習。七言古體,尤為擅場。卷首有頔自序及自作小傳,均以陶潛自比,而其文乃多公頌明功德。蓋元綱失馭,海水群飛,有德者興,人歸天與,原無所容其怨尤。特遺老孤臣,義存故主,自抱其區(qū)區(qū)之志耳。頔不忘舊國之恩,為出處之正。不掩新朝之美,亦是非之公,固未可與《劇秦美新》一例而論也?!乖圃?。竊謂提要之作,時代距國初未遠。以獎許舒頔之言為向化輸誠者勸。其實如頔其人,對于新朝歌功誦德,殊可不必。亦如元遺山入元初,其心何嘗不可大白于天下。唯是寄書耶律,薦舉人材,亦復蛇足。凡此誠不足為盛德累,竊意不如并此而無之。萬尤一后人援以自解,乃至變本加厲,詎非二公之遺憾哉。
○龜巢老人詞龜巢老人詞,《賀圣朝·和馬公振留別》云:「如今相見,衰顏醉酒,似經(jīng)霜紅樹?!顾ダ蟻y離之感,言之蘊藉乃爾,令人消魂欲絕。
○邱長春磻溪詞邱長春《磻溪詞》,十九作道家語,亦有精警清切之句?!稛o俗念·枰棋》云:「初似海上江邊,三三五五,亂鶴群鴉出。打節(jié)沖關(guān)成陣勢,錯雜蛟龍蟠屈?!骨罢{(diào)《月》云:「露結(jié)霜凝,金華玉潤,淡蕩何飄逸?!蛊湫稳萜鍎荩缫婇_奩落子時。淡蕩飄逸,尤能寫出月之神韻。向來賦此二題者,殆未曾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