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真渾厚,正于鉤勒處見。他人一鉤勒便刻削,清正愈鉤勒,愈渾厚。 耆卿镕情入景,故淡遠(yuǎn)。方回镕景入情,故秾麗。
少游最和婉醇正,稍遜清真者辣耳。少游意在含蓄,如花初胎,故少重筆。然清真沈 痛至極,仍能含蓄。
子野清出處、生脆處,味極雋永,只是偏才,無大起落。
晏氏父子,仍步溫、韋;小晏精力尤勝。
西麓宗少游,徑平思鈍,鄉(xiāng)愿之亂德也。
蘇、辛并稱。東坡天趣獨(dú)到處,殆成絕詣,而苦不經(jīng)意,完璧甚少。稼軒則沈著痛快 ,有轍可循,南宋諸公,無不傳其衣缽,固未可同年而語也。稼軒由北開南;夢窗由 南追北:是詞家轉(zhuǎn)境。
韓、范諸巨公,偶一染翰,意盛足舉其文,雖足樹幟,故非專家;若歐公則當(dāng)行矣。
白石脫胎稼軒,變雄健為清剛,變馳驟為疏宕:蓋二公皆極熱中,故氣味吻合。辛寬 姜窄:寬,故容穢;窄,故斗硬。
白石號為宗工,然亦有俗濫處(《揚(yáng)州慢》:準(zhǔn)左名都,竹西佳處)、寒酸處(《法 曲獻(xiàn)仙音》:象筆鸞箋,甚而今不道秀句)、補(bǔ)湊處(《齊天樂》:邠詩溫與,笑蘺 落呼燈,世間兒女)、敷衍處(《凄涼犯》追念西湖上半闋)、支處(《湘月》:舊 家樂事誰?。?、復(fù)處(《一萼紅》:翠藤共,閒穿徑竹,記曾共西樓雅集),不可不 知。
白石小序甚可觀,苦與詞復(fù)。若序其緣起,不犯詞境,斯為兩美已。
竹山有俗骨,然思力沈透處,可以起懦。碧山胸次恬淡,故黍離、麥秀之感,只以唱 嘆出之,無劍拔弩張習(xí)氣。
詠物最爭托意隸事處,以意貫串,渾化無痕,碧山勝場也。
詞以思、筆為入門階陛,碧山思、筆,可謂雙絕。幽折處,大勝白石,惟圭角太分明 ,反覆讀之,有水清無魚之恨。
梅溪才思,可匹竹山。竹山粗俗,梅溪纖巧。粗俗之病易見;纖巧之習(xí)難除,穎悟子 第,尤易受其熏染。余選梅溪詞,多所割愛,蓋慎之又慎云。梅溪好用偷字,品格便 不高。
玉田才本不高,專恃磨礱雕琢,裝頭作腳,處處妥當(dāng),后人翕然宗之。然如《南浦》 之賦春水,《疏影》之賦梅影,逐韻湊成,豪無脈胳,而戶誦不已,真耳食也!其他 宅句安章,偶出風(fēng)致,乍見可喜,深味索然者,悉從沙汰。
筆以行意也,不行須換筆,換筆不行,便須換意。玉田惟換筆,不換意。
皋文不取夢窗,是為碧山門徑所限耳。夢窗立意高,取徑遠(yuǎn),皆非馀子所及。惟過嗜 饾饤,以此被議。若其虛實(shí)并到之作,雖清真不過也。
竹屋、蒲江并有盛名。蒲江窘促,等諸自鄶;竹屋硁硁,亦凡聲耳。
草窗鏤冰刻楮,精妙絕倫;但立意不高,取韻不遠(yuǎn),當(dāng)與玉田抗行,未可方駕王、吳 也。
北宋主樂章,故情景但取當(dāng)前,無窮高極深之趣。南宋則文人弄筆,彼此爭名,故變 化益多,取材益富。然南宋有門徑,有門徑,故似深而轉(zhuǎn)淺;北宋無門徑,無門徑, 故似易而實(shí)難。初學(xué)琢得五七字成句,便思高揖晏、周,殆不然也,北宋含蓄之妙, 逼近溫、韋;非點(diǎn)水成冰時,安能脫口即是?
周、柳、黃、晁皆喜為曲中俚語,山谷尤甚,此當(dāng)時之軟平勾領(lǐng),原非雅音。若托體 近俳,而擇言尤雅,是名本色后語,又不可抹煞矣。
雅俗有辨,生死有辨,真?zhèn)斡斜?,真?zhèn)斡入y辨。稼軒豪邁是真,竹山便偽;碧山恬退 是真,姜、張皆偽。味在酸咸之外,未易為淺嘗人道也。
詞筆不外順、逆、反、正,尤妙在復(fù)、在脫。復(fù)處無垂不縮,故脫處如望海山,三山 妙發(fā)。溫、韋、晏、周、歐、柳,推演盡致;南渡諸公,罕復(fù)從事矣。
〔東〕〔真〕韻寬平?!仓А场蚕取稠嵓?xì)膩,〔魚〕〔歌〕韻纏綿,〔蕭〕〔尤〕韻 感慨,各有聲響,莫草草亂用。
陽聲字多則沈頓,陰聲字多則激昂,重陽間一陰,則柔而不靡,重陰間一陽,則高而 不危。
韻上一字最要相發(fā)?;蚓瓜噘N,相其上下而調(diào)之,則鏗鏘諧暢矣。
紅友極辨〔上〕〔去〕,是已?!采稀场踩搿骋嘁吮妫骸踩搿晨纱踩ァ?,〔上〕不 可代〔去〕,〔入〕之作〔平〕者無論矣。其作〔上〕者可代〔平〕,作〔去〕者斷 不可以代〔平〕?!财健场踩ァ呈莾啥耍骸采稀秤伞财健扯踩ァ?,〔入〕由〔去 〕而之〔平〕。
〔上〕聲韻,韻上應(yīng)用仄字者,〔去〕為妙。〔去〕〔入〕韻,則〔上〕為妙?!财?〕聲韻,韻上應(yīng)用仄字者,〔去〕為妙,〔入〕次之。疊則聱牙,鄰則無力。
雙聲疊韻字,要著意布置,有宜雙不宜疊,宜疊不宜雙處。重字則既雙且疊,尤宜斟 酌。如李易安之〔凄凄慘慘戚戚〕三疊韻、六雙聲,是鍛煉出來,非偶然拈得也。
硬字軟字宜相間,如《水龍吟》等俳句尤重。
領(lǐng)句單字,一調(diào)數(shù)用,宜令變化渾成,勿相犯。
一領(lǐng)四五六字句,上二下三、上三下二句,上三下四、上四下三句,四字平句,五七 字渾成句,要合調(diào)無痕;重頭疊腳,蜂腰鶴膝,大小韻,詩中所忌,皆宜忌字。
積字成句,積句成段,最是見筋節(jié)處。如《金縷曲》中第四韻,煞上則妙,領(lǐng)下則減 色矣。
吞吐之妙,全在換頭煞尾。古人名換頭為〔過變〕,或藕斷絲連,或異軍突起,皆須 令讀者耳目振動,方成佳制。換頭多偷聲,須和婉。和婉則句長節(jié)短,可容攢簇。煞 尾多減字,須峭勁。峭勁則字過音留,可供搖曳。
文人卑填詞小道,未有以全力注之者。其實(shí)專精一二年,便可卓然成家。若厭難取易 ,雖畢生馳逐,費(fèi)煙楮耳!余少嗜此,中更三變,年逾五十,始識康莊。自悼冥行之 艱,遂慮問津之誤;不揣挽陋,為察察言。退蘇進(jìn)辛,糾彈姜、張。剟刺陳、史,芟 夷廬、高,皆足駭世。由中之誠,豈不或亮?其或不亮,然余誠矣!
■向次《詞辨》十卷,一卷起飛卿為正。二卷起南唐后主為變。名篇之稍有疵累者為 三四卷。平妥清通才及格調(diào)者為五六卷。大體紕繆、精彩間出為七八卷?!侗臼略~話 》為九卷。庸選惡札迷誤后生、大聲疾呼以昭炯戒為十卷。既成,寫本付田生。田生 攜以北,附糧艘行,衣袽不戒,厄于黃流,既無副本,惋嘆而已。爾后稍稍追憶,僅 存正變兩卷,尚有遺落。頻年客游,不及裒集補(bǔ)緝,恐其久而復(fù)失,乃先錄付刻,以 俟將來。于虖,詞小技也,以一人之心思才力,進(jìn)退古人,既未必盡無遺憾,而尚零 落,則述錄之難為何如哉。介存又記。